苏晚背着弟弟苏澈冰冷僵硬的残躯,每一步都踏在泥泞和绝望之上。
她瘦弱的脊梁被压得弯曲,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但她咬碎了牙关,硬生生挺着。
那半张沾满血污的婚书残片,被她用牙齿撕下自己破烂衣襟的一角,紧紧包裹,再用染血的布条死死缠在左臂的伤口上,紧贴着脉搏。
每一次心跳,都像是那冰冷的纸片在灼烧她的灵魂,提醒着她背负的血仇。
她不敢再回那个破庙,更不敢在苏家焦土附近停留。
凭借着对城外荒山野岭最后一点模糊的记忆,她像一头受伤的孤狼,拖着沉重的步伐,在瓢泼大雨和渐浓的夜色中,朝着远离官道、人迹罕至的深山踉跄而行。
饥饿、寒冷、失血的眩晕以及刻骨的悲痛,无数次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栽倒。
每一次跌倒,她都死死护住背上的阿弟,任由泥浆和碎石磨砺着早己血肉模糊的膝盖和手掌。
支撑她爬起来的,只有脑海中秦岳那张狞笑的脸,玄阴门修士冷漠的眼神,以及阿弟最后望向她逃离方向那凝固的、充满担忧与执拗的眼神。
“阿弟……姐姐带你……离开那个地方……”她嘶哑地低语,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残存的意志,“我们……找个干净的地方……”不知走了多久,雨势终于转小,天色也透出一点死灰般的微光。
她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山坳,旁边有一棵虬结的老松,树下积着厚厚的松针。
这里,至少比那片浸满亲人鲜血的焦土要“干净”。
她放下弟弟冰冷僵硬的身体,如同放下千钧重担,整个人脱力地跪倒在地。
她甚至没有力气哭泣,只是用那双被泥水和血痂覆盖的手,在松树下拼命挖掘。
没有工具,十指就是她的镐头。
指甲翻卷,指骨***,混合着泥土和血水,她硬生生在坚硬的山地上刨出了一个小小的、浅浅的坑穴。
她小心翼翼地将阿弟的遗体抱进去,将他扭曲的双腿尽量摆正,用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轻轻擦拭他脸上未被完全烧毁的皮肤,试图抹去那凝固的痛苦。
她解下缠在左臂上那包裹着婚书残片的布条,将它郑重地放在弟弟冰冷的手心旁。
“阿弟……对不起……是姐姐没用……”她低喃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你等等姐姐……姐姐一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她用颤抖的手,将泥土一捧一捧地覆盖上去。
冰冷的泥土落在弟弟身上,如同万钧巨石压在她的心上。
当最后一捧土掩盖住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时,苏晚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扑倒在小小的坟冢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没有眼泪,只有无尽的绝望和冰冷的恨意,在胸腔里疯狂翻搅。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是被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议论声惊醒的。
“……嘿,听说了吗?
青州苏家,啧啧,那叫一个惨!
秦家这次是彻底攀上玄阴门的高枝了,下手真狠!”
“嘘!
小声点!
玄阴门的人还在附近搜那个逃跑的废物大小姐呢!”
“怕什么,这深山老林的!
不过话说回来,那苏家大小姐也真是命硬,一个绝灵根的废物,居然能从那种地方跑出来?”
“跑出来又如何?
玄阴门要抓的人,躲到天涯海角也跑不掉!
她还能翻天不成?
难道她还能修仙报仇?”
“修仙?
她没灵根!
不过……”另一个声音带着点玩味,“你们说,要是她走武道一途呢?”
“武道?”
第一个声音嗤笑一声,“就凭她?
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武道那是莽夫走的路,就算练到极致,顶天了能和筑基修士掰掰手腕,对上金丹?
元婴?
玄阴门的长老?
呵,痴人说梦!
更何况……”“更何况什么?”
“武道一途,对女子更是苛刻!
筋骨天生不如男子强健,气血运行亦有差异,多少女子想要走这条路,要么半途而废,要么练得人不人鬼不鬼!
想达到传说中的‘以武入道’、‘肉身成圣’?
哼,古往今来,屈指可数!
还都是些天赋异禀的怪物!
她苏晚?
一个苏家养废了的娇小姐?
省省吧!
她唯一的结局,就是被秦少爷抓回去,生不如死!”
那几个显然是进山采药或猎兽的散修声音渐渐远去,留下的话语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晚的心上,也砸开了一丝她从未想过的缝隙!
武道!
这两个字,如同在无边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却刺目的闪电!
绝灵根…无法修仙…这是她身上洗刷不掉的耻辱烙印,也是她复仇路上看似不可逾越的天堑。
她曾以为,自己此生报仇无望,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藏,在无望的等待中被抓,或者在绝望中了结自己。
但武道!
原来还有武道!
是,那几个散修说得对,武道艰难,对女子更是苛刻,达到巅峰者凤毛麟角,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匹敌玄阴门真正的顶尖修士。
但这至少是一条路!
一条她这个“废物”可以尝试去走的路!
哪怕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比她现在这样束手待毙、沉沦在绝望中强万倍!
一丝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焰,在她死寂冰冷的眼底重新燃起。
不再是单纯的绝望和恨意,而是混合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她要习武!
她要变强!
她要向所有人证明,女子又如何?
绝灵根又如何?
她苏晚,一样可以踏上复仇之路!
一样可以……让仇人付出血的代价!
这念头一起,便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烧尽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对弟弟的愧疚,对自身无能的痛恨,此刻都化作了最原始、最狂暴的动力!
“女子习武……人不人鬼不鬼?”
她沙哑地重复着那几个散修轻蔑的话语,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只要能报仇……便是变成厉鬼……又何妨?!”
她猛地站起身,因饥饿和虚弱而眼前阵阵发黑,却死死撑住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弟弟那小小的坟冢,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松针气息的冰冷空气,仿佛要将这山野间的力量也吸入肺腑。
“阿弟,看着姐姐。”
她对着坟冢低语,声音平静得可怕,“姐姐不会让你白死。”
转身,她不再回头,像一头被逼入绝境又找到唯一出路的野兽,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朝着山下更深、更险、更人迹罕至的莽莽群山走去。
她不敢停下,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反而能暂时麻痹那噬心的愧疚和痛苦。
只有不断地前行,不断地寻找变强的可能,她才能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才能感觉……离阿弟的期望近了一点点。
复仇的第一步,是活下去,然后找到踏入武道之途的门槛。
她开始像一个真正的野人一样生存。
渴了,就喝浑浊的溪水、舔食树叶上的露珠;饿了,就挖苦涩的草根、捕捉弱小的虫豸,甚至学着辨认哪些野果无毒。
身上的伤口在恶劣的环境下反复感染、溃烂,高烧一次次袭来,让她在生死边缘徘徊。
每一次濒临昏迷,她都会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臂,让剧痛***神经,或者用那包裹着婚书的布条死死勒紧伤口,让仇恨的灼烧驱散死亡的寒意。
为了锻炼力量和筋骨,她寻找沉重的石头,一遍遍举起、放下,首到双臂酸胀欲裂,肌肉抽搐也不停止;她攀爬陡峭的岩壁,手指被锋利的岩石割得鲜血淋漓,摔下来就再爬上去;她在湍急冰冷的溪流中逆流跋涉,让水流冲击身体,锤炼下盘的稳固。
每一次力竭倒下,脑海中浮现的都是阿弟扭曲的断腿、焦黑的脸庞,还有秦岳那张令人作呕的笑脸。
这些画面如同最残酷的鞭子,抽打着她再次站起来。
身体的极限被一次次打破,又在濒死般的痛苦中艰难重塑。
她原本枯黄瘦弱的身体,开始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饱经磨砺的肌肉线条,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和厚厚的茧子。
那张曾经或许还能看出几分清秀的脸庞,如今只剩下风霜刻下的粗粝和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
她刻意避开人烟,但也并非完全与世隔绝。
为了获取最基本的信息——关于武道、关于门派、关于秦家和玄阴门的动向,她必须冒险。
她像幽灵一样潜入山脚下最混乱的集镇边缘,躲在阴影里,竖起耳朵捕捉每一个可能有用的字眼。
她偷听酒馆里醉汉的吹嘘,偷看武馆门口张贴的告示(虽然她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甚至在垃圾堆里翻找废弃的、或许记载着粗浅拳脚功夫的残破书页。
她知道了,最近的、也是唯一可能收留“来历不明”之人的武道场所,是五十里外“黑石镇”上的“铁拳武馆”。
她也听到了更多关于“女子习武”的议论,无一例外,全是轻蔑、嘲笑,甚至污秽的揣测。
“女人?
练什么武?
就该在家生娃带孩子!”
“听说练武的女人,那里都练坏了,生不出崽的!”
“力气大点有什么用?
上了擂台,还不是被男人一巴掌扇飞?”
“铁拳武馆?
嘿,他们倒是收过几个女学徒,不是练残了就是受不了苦跑回去嫁人了,还有一个……啧啧,听说想挑战师兄,被打断了肋骨,扔出去了!”
这些话语,如同淬毒的针,扎在苏晚的心上。
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的火焰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幽深。
歧视?
困难?
这些和她背负的血海深仇相比,算得了什么?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一个踏入武道门槛的机会!
为此,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忍受任何屈辱!
带着仅存的一点干硬得如同石块的粗粮饼(用偷来的几枚铜板买的),拖着疲惫不堪却异常坚定的步伐,苏晚朝着那个据说以严苛和排外著称的“铁拳武馆”走去。
阳光照在她褴褛的衣衫、遍布伤痕的皮肤和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上,投下一个孤绝而执拗的影子。
荆棘之路,才刚刚开始。
而证明女子可以习武,用血肉和意志去打破那无形的枷锁,将是她在复仇血路上,必须碾碎的第一块绊脚石。
她不敢停歇,身体的每一处疼痛,都是对阿弟愧疚的祭奠,也是通往复仇彼岸的……唯一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