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慌意乱,不敢看他,又忍不住要看他。
“龚哥,有没有金鳅?
我要一百斤,马上要,上长沙的班车,那边缺这货。”
原来欧阳是来要货的。
干货都是发往外地,那时说的金鳅是一种半尺长的小鱼,刺细肉厚,熏出来又好看,长沙人最喜欢,每次还没熏好,就有人上门订货了。
这不,欧阳也来要货。
我们熏的金鳅是这片加工熏鱼区里最多的人家,货色好,金鳅个大,又不会太咸。
但是,都是上门先预订好的,人家都放了订金,根本没有多余的货。
“芽崽!
你要货也只能是下批了,这批货都给人放好订金了,没有多的啊!”
表姐夫对欧阳说。
“人家放多少订金?
我帮你赔给他,货必须给我!”
欧阳要货很有决心的样子,他不时地在看我,我知道。
表姐在旁边偷笑,我也知道。
“这些货我只能当一半的家,”表姐夫说,“还得问我这个亲戚妹子,我们是合伙的。
看她同不同意卖给你,得罪那个放订金的,下次求人走货就难了。”
我听表姐夫这么一说,居然也为难起来了。
我不敢说话,也不知说什么好。
我还是在摆弄那些熏鱼,手上,身上,都是烟熏的味道,我怀疑我脸上都有被弄花……我想回屋去洗脸。
等我洗好脸洗好手偷偷照下镜子的时候,表姐夫在那叫我了,我只好出来,看见欧阳在用他带过来竹篓在一层一层地装金鳅,看来,表姐夫己经卖给他了。
“你跟着他去市场拿钱,他还差我们两百块,你跟去那边拿吧。”
表姐夫对我说,“顺便去码头看你爸的船来了没,他们今天该上来货了。”
那时候,我真是心花怒放,也不用换衣了,拿起我那个小布包就跟欧阳走了……欧阳用个手推车推鱼,我跟在他身后,从马良走到桥北市场才十分钟的路程,我感觉,那段路再延长十倍……百倍最好。
“他们是你什么亲戚啊?”
欧阳找我说话,“你的辈份挺大,他们跟你爸妈差不多大,你却和他们平辈……”“是佬俵,外婆那头的亲戚……”我小声地说,感觉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他明显放慢了脚步,像是等我和他并排走,推车在前面,我和他并排走,感觉是要好一点。
那时候夕阳晒得人睁不开眼睛……熏鱼的香味弥漫,他扔掉手中的烟,转过头来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你们那里拿金鳅吗?”
“不知道。
为什么?”
“我只想去看你”“啊……”“你知道我不做干货的”。
“那这些干货怎么办?
一千块是不是?”
“丢给长沙班,也是发十块一斤,不賺钱,当玩玩。”
金鳅十块一斤批给他,他还是十块一斤卖给长沙班,我知道,放订金的那些客户才出九块,关键是他还负责赔订金,至少要亏一百块吧?
“不会亏,龚哥有良心,没叫我赔定金,我都这么高价钱给他拿货了,他也不好意思要啊。”
欧阳如实对我说。
“可是你没賺钱啊!”
我说,“这样不好吧?”
“可是我看见了你啊!”
欧阳说,“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请我喝擂茶,好不好?”
擂茶是亦阳的特色小吃,梨江人做得最好。
桥下到处摆着“梨江擂茶”,一块钱一杯,非常好喝,又很随意加茶水。
我当然说好,欧阳笑了,笑得那么开心。
我看见他把鱼交给长沙班那个胖胖的贩子,等他们数钱的时候,我去找了个擂茶摊坐了下来。
离他很近,但他目光不离开我,一边和那贩子说话,一边还在看我,生怕我走远似的。
我听见那胖贩子用长沙话在骂他说,王八糕子!
在看哪个妹坨啰!
要不要钱哪!
不要钱老子克(走)了……我要好两杯冰擂茶在等他,他一走过来,就先付钱,然后把两百块递给我,问我:“等下要去码头?
我跟你一起去!”
哦,当然可以……我喝着擂茶,没有说话。
天色渐暗,我和他去码头的时候,晚归的船只都回来了,鸬鹚船,湘阳渔贩子船,安村渔贩子船,还有明水来的渔贩子船,独不见我爸爸的船。
欧阳陪着我在码头等,他甚至没去找鸬鹚船要货。
趸船上几个老板都在叫他,他都摆手,那手势大概是今天不要货的意思。
趸船上的石凳己经凉了,天完全暗下来。
码头的灯早就亮了。
还没看见爸爸的船过来。
欧阳坐到我旁边来,对我说:“可能今天不来了吧?
我们上岸去,我请你吃饭,说不定吃过饭,他们就来了,走吧……”见我还在犹疑,他顺便拉起了我的手,拖起我就走……我和他手牵手离开趸船码头的时候,和他打赌的醉老头看见了,明水渔贩子我爸的同行看见了,趸船上最大的渔老板刀疤脸也看见了。
他们都看见了这个叫欧阳的小混混和夏贩子的女儿手牵手上了亦阳大堤,去了那个叫好客来的饭店吃晚饭。
我不记得那晚吃饭都吃了什么。
小小的包厢,大大的桌子,天气很热,墙上的风扇呼呼地吹。
他把风扇的方向对着我,挨着我紧紧地坐着……我知道,他想亲我。
紧张,害怕,欢喜,又提心吊胆……欧阳附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别怕,没人看见,我喜欢你………”刚感觉他要来亲我的时候,门被推开,老板娘一声“哈哈”朗声大笑说,打扰了!
打扰了!
上菜了……我哪里有心思吃饭。
欧阳不停给我夹菜。
他说他二十七岁了,跟我一样大就来亦阳码头混了,混了十年了,这里的人他都认得,人家也都认得他。
“这饭店的老板娘也认识你?”
我问。
“认识啊!
她也是三溪人,我在她这儿吃饭都快五年了。
她来这儿开饭店也是我介绍她租的门面。
楼上有一间就是我住的地方,我带你去看看?”
欧阳似乎也没吃什么,饭菜一大半剩在那里,他说要带我上楼看时,我动心了。
欧阳不失时机地拿着我的手,穿过大厅上楼时,老板娘分明在那捂着嘴巴笑,旁边有个伙计在大叫:“欧嘎哩!
要买喜糖吃!
带了女朋友,要请客啊!”
“等下买给你吃,你搭个梯子等啰!”
欧阳一边回答一边跑似的牵着我上了楼,走到那间我还来不及打量的小房间,门一关,他就抱着我亲嘴,一边亲一边说:“等你爸爸的船过来,我就上船去叫他一声岳父,跟他说,把你女儿给我,我要定了……”欧阳一脸坏笑,盯着我,等我表态,我推开他,惊恐万状地说:“不能啊!
会丑死的!
我才十七岁!
过一个月我还得去教会念书!”
欧阳怔住了,他感觉很不可思议,问我:“念什么书?
你还想读书?”
“是的,我还要念书,是教会的培训班,我是信教的。”
“信教的?
那不都是一些老头老太太吗?
你信什么教?
你有病吗?
我们那儿都是有病的去信教。”
“你没去过,也有很多年轻人啊!
你不知道吗?
没病的也有去信啊!
我没病啊!”
“没病去信什么教?
信教有什么好处?”
欧阳终于没有了要亲近我的意思,他叫我坐下,他开始拿出烟来抽。
和他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因为我自己也是刚接触,不太懂。
我突然想起,我该回表姐家了,这么晚了,他们会奇怪的。
我说我回马良了,码头也不去了,估计我爸他们明天才来。
“我送你。”
欧阳也没挽留我,因为我己自己开门走了出来,并且下楼速度很快,我不想他送,给人看见不好。
我尤其怕表姐一家知道,来这没半个月,怎么开始处对象了!
这是一件极说不出口的事,我毕竟,才十七岁啊!
我拿着那个布包匆匆赶到了马良,表姐夫他们正在吃饭,见我神色慌张地回来,问我吃饭没……我说没有,等爸爸的船等到现在还没来,我没吃饭。
我撒了谎。
我不得不撒谎。
他们也信,因为平常爸爸的船来了,我会和他们一起吃饭的,尤其是妈妈也有一起过来的时候。
把两百块交给表姐夫,我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饭,就开始在脑海里回放被欧阳亲吻的那一幕……哪个少女不怀春?
哪个少年不钟情?
想起平生第一次这样被人喜欢,那种兴奋的心情真是无法抑制。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一场大祸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