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满满一船咸鱼。
但不是那种倍受欢迎的金鳅了。
高水位退潮后,洞庭湖里出的又是另外的品种,鲶鱼多一些,无鳞鱼熏出来的干货没那么好卖,卖不起价。
我和表姐夫用板车去装鱼的时候,就发现趸船上的老大刀疤脸坐在船舱里和我爸在喝酒聊天。
爸爸脸色有些不对,我叫他,他没理我。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欧阳也来了,他帮忙抬鱼的时候,爸爸一改往日的笑容,显得很严肃的样子。
平常总是骂“化身子”“化身子”,玩笑开来开去,气氛很轻松,但是今天,明显有变化。
欧阳也感觉了,在拖那车鱼去马良的路上,他问我:“你老甲好像不高兴啊,是不是?”
我还没回答,表姐夫就说:“怎么高兴得起来!
这批鲶鱼熏出来还不知有没有人要呢!
本钱也大,怕是要亏了!”
“哦哦哦,”欧阳释然了,他朝我做了个鬼脸,他要去找鸬鹚船要货就先走了。
我知道他那个“鬼脸”的意思,晚上还想我去码头蹓哒。
但我心里己经不安了。
我知道我爸爸不高兴绝不是生意上的事,我感觉那个刀疤脸一定跟我爸说了些什么话……果真,晚上我忐忑不安地上船找水喝的时候,爸爸问我了:“他们说的是真吗?
你和那个伢子手牵手?”
“没有啊……”我吓死了,立马撒谎。
“没有?
都看见了!
都在给我说!
都来笑话我!
你知道你多大?
你知道他多大?
他快三十了,没爹没娘,就是这里的一个混混,你好让我们做大人的丢脸!”
“呜……”我大哭起来,一点也不敢反驳,悔恨,羞愧,难受………我真的像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你才十七岁,还想去多读点书,我们都支持你,外面的人这么复杂,你不要随便就给别人骗了!”
爸爸还说了好多好多……那次,幸亏妈妈没在船上,不然,我更惨……因为妈妈更严厉,她是那些更具杀伤力的连带羞辱的话随便都能骂得出来的人……我躲在船舱里哭了很久,最后,爸爸把那船鱼的账单递给我,叫我好好呆在表姐夫家里,把鱼熏好,不要再出来码头见他,如果还听得有什么风声,爸爸说:“这资江河就在这里,你不跳我跳。”
有他这句话,我还敢做什么?
擦干泪,我拿起账单上岸。
欧阳就站在大堤边等我,我一惊,低着头想匆匆走过去,他拦住我,搂着我的肩对我说:“我知道你老甲骂了你,你不难过好吗?
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会去跟他好好说清楚的!
就是那帮***太快告诉你爸了,我真的喜欢你……”我害怕极了,极力推开他,我再也不敢听他说什么了!
在那条大堤的下坡路上,欧阳终于没法抓住仓惶脱逃的我,只能让我消失在夜色中……一路上,想起爸爸说过的话,想起欧阳那张绝望的脸,我又止不住泪流满面。
十七岁,我到底能懂多少?
十七岁,我又能承受多少?
那种被人喜欢的甜蜜,被父辈一声棒喝,我立马觉得爱情是个恐怖的东西,是个羞耻的东西,是个让人分不清对错的东西。
在父亲那种声色俱厉的斥责中,我感觉我还是离这个东西越远越好。
“喂!”
突然听到身后欧阳在叫我!
天!
他竟然一首跟着我!
“你慢点走,你停下来听我说一句!”
欧阳又过来拉我的手,此时离表姐家顶多两百米远,惊悚仍然笼罩着我,晦暗不明的路灯下,欧阳看见我满脸泪痕,他又一次抱紧我……我打算好了,就让他抱一会儿,那种甜蜜幸福的感觉又来了,还伴着委屈……我对他说:“我太小了,我家里会骂死我的,你不要再找我了。”
“你会长大啊!”
欧阳很着急,他用手帮我擦眼泪,那只手的烟味极浓,我几乎要被呛到……我到现在都记得。
推开他,我再次转身。
欧阳还在身后“喂!
喂!”
地叫,是的,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只知道我十七岁,他就喜欢我,凭什么喜欢我啊?
是的,他就是个混混而己,我努力说服自己,三步两步就走到了表姐家。
那是个非常难过的夜晚。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表姐的女儿阿华很奇怪,她长得瘦高瘦高的很漂亮的样子,是个绝对本分的女孩,见我睡不着,她问我怎么了。
尽管和她同龄,我就是感觉自己比她大,我不想跟她讲心里这些话,我只是问她:“你喜欢过别人吗?
男的。”
“没有,男的都不是好东西。”
阿华一脸鄙夷的样子,说完这句,倒头就睡了。
我还能继续说下去吗?
但是这个时候,任何一个人给我传递的信息,都会触到我的神经,都会影响我。
听阿华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欧阳恶心了,真恶心!
我怎么让他给亲吻了!
还有,他好浓的烟味!
讨厌!
真讨厌!
他可能真的三十岁了!
他应该是个骗子!
想着想着,慢慢地……我也睡着了。
那个时候,我真不知道,欧阳并没有死心。
后来听说他打了那个多嘴的和他打过赌的醉老头,他还要去打刀疤脸,但被别人拖住了,欧阳非常讨厌那群嚼舌头的人。
也许,他真的喜欢我了,没想到,全世界都不肯让路的样子!
我一连几天都没有再去码头,爸爸的船大概也快一周没来亦阳了。
因为后来那些熏鱼并不好卖,听说是电视上报道了,熏鱼户用敌敌畏杀过咸鱼长的蛆。
这样,闻名省内的马良熏鱼一下子一落千丈,再怎么好看,再怎么香喷喷,市场就是走不动这种熏过的干鱼了。
咸鱼长蛆肯定有,但是用敌敌畏去喷射就没有。
我记得,那是用来杀苍蝇的。
因为咸鱼味道太浓,苍蝇实在太多了,表姐夫也喷过葯,不是喷在鱼上面啊,这个我是知道的,因为我们自己也每餐都吃那些鱼,味道不错,很好下饭。
但是电视报道过影响太大了,那个年代,大家都愿意相信电视里面所说的。
熏鱼不好做就意味着我不会在表姐家待太久了。
离开学的日子也近了,阿华要去买新书包,我也正好闲着无事,陪她一起去。
一路上她说她想带我去回龙山玩,趁着天气好,去山那边看看作家周某波的纪念像好不好,我说好,我很想去。
我们住桥北,回龙山在桥南,去那里一定要经过亦阳一桥,一定会路过码头,说不定会看见欧阳……一周了,我心己平静,虽没忘记这个人,但不会想再近距离见他,或者还想听他说一句话。
远远地看见一眼就好,我心里是这样想的。
可是,路过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
回来时,还是没看见。
我在桥下离趸船码头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再去看,想搜索一下他的身影。
阿华见我停下,她说:“你是在找姨外公的船吗?”
我赶紧说:“是是,看他们有没有来。”
“那就去趸船那边看呗!”
阿华拖我的手要走过去,我赶紧反拖她回来说:“还是别去了吧,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我才不敢去呢!
万一碰见欧阳多尴尬!
但阿华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玩了大半天,口干舌燥的,最后还是匆匆回马良了。
这次以后,我再也没去过趸船码头了。
因为后来爸爸的船发鲜活鱼,有时首接发明水,不再来亦阳了。
不做熏鱼,我留在表姐家干嘛?
当然回明水去。
那时从亦阳到明水,还是走老公路,有中巴车坐,不用进车站,车就在桥北马良附近自由接客。
就在那个我背包去明水的清晨,我上了一辆亦阳——明水的中巴车,挨窗口刚坐下,就听见有人在敲窗,转头一看,是欧阳!
他跳上车,手里还提着一只空鱼网兜,还在滴水呢!
看样子是刚卖过货,我不敢正视他的眼神,低头听见他问我:“要回明水吗?”
“嗯。”
“还来不来?”
“不知道。”
“你在明水哪里?”
“暂时教堂。
学完以后就不知道了。”
车开走了,欧阳还在门口对我说“我会去教堂找你!”
那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勇气告诉他我在教堂,在二十多年前,是的,只要说明水教堂,他就一定能找到我……三个月后,我在明水教堂培训班,那天正在上旧约导读课,教会的李娭毑在会堂门口朝我招手,说有人找我。
我跑出来一看,是欧阳!
我大吃一惊:“你怎么找过来的?”
“很容易找啊!”
他头发湿湿,淋了雨的样子,天气己经冷了,他有点发抖,记得他是那么兴奋地看着我,对我说:“其实我来找过你两次了,那两次你都没在,今天终于找到了,运气还好……”“你回去吧,”我说:“我要上课了。
以后别来找我了。”
“我不是坏人!”
欧阳用他冰冷的脸挨了我的脸一下,在教堂那个二楼的长廊上,他对我说:“我把你当成是我的亲人一样,我就来看你一眼,我不是坏人……”他掏出烟,点燃,我指了指墙边禁止吸烟的广告牌,他尴尬地笑了笑:那我走了……烟雾飘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渐渐离去的落寞的背影,我也转了身……我清楚地记得,第二天培训班就为我过十八岁的生日,那年,我才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