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一种真正的声音,更像是一种寂静的扩张。
当万籁俱寂的深夜,她独自坐在庞大而古老的“坤舆”织机前,指尖捻起一根根流光溢彩的灵丝时,那声音便会从现实的基底浮现,如同最深沉的背景噪音。
它冰冷,没有情绪,只是恒定地宣告着一个真理:一切结构终将解离,一切秩序必将崩塌,一切光芒都将归于黯淡。
她的工坊位于玉枢城最古老的区域“长庚坊”,这里远离上城区那些由光线和精确算法构筑的空中楼阁。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老旧木材的沉静、灵丝在高速穿梭中激发的微量臭氧,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尘埃在阳光下被点燃的干燥气息。
这,就是“现实”的味道。
此刻,她面前的织物并非寻常绸缎,而是一幅巨大的、模拟玉枢城能量流动的因果图谱。
上万根颜色、粗细、质感各异的灵丝在她的引导下,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交错、起伏、缔结。
它们是这座城市的血管与神经。
每一根“经线”都代表着一条既定的物理法则或能量通道,而每一根“纬线”则是穿行其上的人、物、信息流。
它们共同织就了玉枢城三百年来的辉煌与稳定。
凌见月是“经纬府”最年轻的“织造师”,也是最离经叛道的一个。
府里的老学究们更喜欢称她为“疯子”。
因为她从不满足于维护和修补,她总在尝试创造——用最少的灵丝,构建最复杂的秩序,以此对抗那无处不在的“熵增”。
她的手指纤细而稳定,指尖因为常年接触高能量的灵丝,泛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玉色。
忽然,她的动作停顿了。
一根纬线,代表着城西“曲水苑”区域日常物资流转的淡青色灵丝,在她的指尖下呈现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滞涩感。
她闭上眼睛,将自己的感知沉浸到织机之中。
织机“坤舆”是她的伙伴,也是她的延伸。
它的核心是一块悬浮的、名为“太乙”的温润晶石,能够将织造师的意志转化为对灵丝的精确操控。
在她的感知世界里,织物上的每一根丝线都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
淡青色的河流本应平稳地流淌,与其他河流交汇时溅起璀璨的数据浪花。
但现在,这条河流的某一段,出现了一个……“旋涡”。
一个静止的、不吸纳也不释放任何东西的旋涡。
凌见月猛地睁开眼,呼吸有些急促。
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特制的银质探针,拨开了那片区域的经纬线,像一位最谨慎的外科医生,在寻找一处体内的病灶。
终于,她找到了。
那是一截线头。
一截不到半指长的,己经完全失去了光泽的灵丝。
它像一小段被烧焦的灰烬,了无生机地蜷缩在数千根光彩夺目的灵丝之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它不再与其他丝线产生任何“因果”上的联系,仿佛被整个现实遗忘,或者说,它主动“死去”,拒绝再参与这场名为“存在”的宏大织造。
失落的线头。
凌见月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不是普通的物理磨损,也不是能量过载导致的烧毁。
物理磨损的线头会散发出衰弱但依旧存在的能量波动,像风中残烛。
烧毁的线头则会留下混乱的能量残响,如同呐喊的余音。
而这一截,是“无”。
纯粹的、彻底的、绝对的“无”。
它就在那里,但所有的感知探过去,都像是坠入了空洞。
这是“熵”的具象化。
是秩序的癌变。
经纬府的教典中将这种现象称为“绝对朽化”,一个只在理论中存在的、代表着世界终极末日的词汇。
三百年来,玉枢城从未有过记录。
织造师们相信,只要“天元”——那悬于玉枢城天穹之上,如人造太阳般提供着无穷能量与秩序的伟大奇迹——光辉不减,这种终极的腐朽就永远不会降临。
可现在,它就在自己的指下。
它很小,小到微不足道。
但凌见月却仿佛听见了宇宙崩塌的第一个音符。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蚁穴溃堤,从来不是因为蚂蚁有多么巨大,而是因为堤坝的内部,己经有了第一丝肉眼看不见的松动。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光怪陆离的玉枢城。
灵力驱动的“飞梭”在楼宇间划出优雅的弧线,巨大的浮空岛屿上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天穹中心的“天元”散发着永恒的、慈母般的光辉,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温暖祥和的秩序之光中。
一切都和昨天,和去年,和过去的三百年一样。
但凌见月知道,有什么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她回到织机旁,看着那个微小的、致命的“失落线头”,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
教科书上说,“绝对朽化”不可逆转,不可触碰,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其所在的整个区域彻底隔离、切除,然后用百倍的代价去重构秩序。
那无异于壁虎断尾。
但凌见月想的却是,如果……如果能重新为它“赋格”,让它“记起”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呢?
如果能用一根全新的、充满活力的丝线,去引导它,唤醒它,让它重新“活”过来呢?
这在经纬府的任何一本典籍里,都是彻头彻尾的禁忌。
因为试图去理解“无”,本身就可能被“无”所同化。
可她看着那截死寂的线头,看到的却不是终结,而是一个挑战。
一个向整个宇宙最根本的颓败法则发出的挑战。
她缓缓伸出泛着玉色的手指,指尖凝聚起点点光芒,仿佛捻起了一缕来自世界诞生之初的星光。
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痴狂的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