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蚀的门把随着手心的挤压向下弯去,一条窄窄的白光从门外透射进来……哐!
门外的东西对着缝隙撞了过来,夜黑的皮肤爬满瘦长的面部,唇吻处枯草的死气喷涌而出,一双细耳不住地向我摇动,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嘶鸣,它后颈与头顶的黑毛在空气中炸裂开来,一股股毛丝在空中扭曲舞动,仿佛蜿蜒的毒蛇,加上那隐没于暗黑或并不存在的双眼,这只生物正如地狱中的鬼怪。
生存的本能促使我后撤一步的同时架起手中的铁铲,短暂的僵持方才使我意识到黑色的“皮肤”不过是类似辔头的黑布,而这匹马的主人以及后方的货物也刚进入我的视线。
“退后!
出示你的……至少先生请把车停在院子里。”
对方艰难地从圆硕的腹部下方口袋中掏出的小区标识打消了我的顾虑,我也才腾出注意来端详这位稀客。
既不蓬松又不致密的黑发简单地弯在头上,两只大耳朵从这黑发中生出,饱满而圆润的脸庞上生有圆滚的眼睛、半塌的宽鼻与两片厚厚的嘴唇。
凸出的腹部促使黑色的大衣只得披搭在他的肩上,除却支在马背上的左手,右手胖胖的指头还在握着小区的标徽,伴随着一声闷响,这位来宾落在了敦实的土地上,震开了几抹浮尘。
一支半啃的糖葫芦从大衣左兜中探出,我的戒备之心便又少了几分。
一只鸽子停在他的右肩上,看得出来,这位先生并非恶人,据说鸽子之所以能够完成巡航往返正是因为它们对能量有着独特的感知能力,甚至是传说中怨灵的恶气。
然而,这位先生后座上的东西,使我方才开朗的心情又蒙上了阴霾:一人多长的货斗上披搭着灰白的纱幕,残破起絮的缘边在微风中轻摆,不时露出下方染滴墨黑的枯木架,宛若行走的棺柩。
“先生,这里是锅炉房,如果是找墓……”“您好您好”,仿佛我方才的话语消失在了风中,而从未传到对方胖大的耳朵里,他宽大粗糙而厚实的手掌包住了我并未伸出的右手,“俺从西区来的,叫我大余就好,以后我就负责给您这儿送特殊货物的,今天就先打个照面,过会儿俺得走了。”
大余的眼睛不知是不是在瞪着,那么的圆,首首地望着我,红扑扑的脸上仿佛真的有光亮闪出,那种我只在镜中因高温而发汗的自己脸上看到的灯火反光。
说着,那圆木般的右臂又去掀那破旧的白布。
“货物”太大了,以至于我并没有看出那是煤炭,说来也奇怪,平时烧的煤炭都是拳头大小的黑块,全然不似此等模样。
两块巨大的“煤炭”,整整齐齐地躺在木头栏中。
伴随粗重的喘气声和两声轻响,那两块巨煤被靠在墙壁上。
我望着他们出了神,好像从小我就这样,看到未知的事物会格外地入神,然而只是入神,并无实际体悟与思考,就像我大部分生活一样,可有可无。
“嘿,先生,接着啊,一份薄礼,您这废气重的确需要绿萝给您吸吸。”
宽大的手掌上摆着一个精巧的装置,光滑的玻璃罩里挂着一颗钨丝小灯泡,下面并联着一个小蓄水罐。
中间是一棵久违的绿色鲜活植物,或许我并没资格这么说,作为一个成天待在锅炉房里的人。
蓄水罐上嵌了一个蛮精致的小钟表,指针每转一圈便会有水从导管流向绿萝的根。
我木然地接过它,还在为一天内的两大新奇所占据。
“您不爱说话啊,得嘞,下次有时间到您这再聊。”
胖大的身躯坐上了那辆马车,在马蹄清脆的鼓点中向远方灰暗的天空走去。
“谢谢…再见。”
这句话过了好久才从我的口中说出,我捧着手中的绿萝,默然地看着他远去,这个咬着糖葫芦的背影与灰暗的天空看起来格格不入,也与我经历的生活看起来格格不入。
这个叫大余的男人看起来应当比我年长些许,或许……以后他也会像我一样,像很多人一样吧,我心中默默想着。
……漆黑的炉炭包裹在发黄的白麻中,粗絮的线脚在察觉不到的微风中轻摇。
以往的日子里,炉炭都是我用推车从不远的矿场门口运回来的,形状也都是小而黑的方块,绝非是这般下窄上宽而略圆的类长方体,摘掉眼镜,走出十步开外,我估计分辨不出这和烧焦的尸体的区别。
搬进屋内,墙角的炭堆将要见底,只剩一层薄薄的乌渣铺散在地上,也有可能其中有着常年被染黑的地面露出混在这炭渣中,要是没有变化,今天应当是去拉煤的日子。
我拿起墙角的铁锹,用力向着炭块砸去,一阵颤荡从铲面经由铲柄冲向我的双手,震得我虎口发疼。
“嘶…红了。”
血色漫上了我的手心,方才的疼痛还回荡在我的掌中。
反观那炉炭呢?
竟然连一个煤渣都没掉,首当其冲的铲面上也难以见到几分煤粉。
“以前的煤,质量不是这样的。”
没办法,只能尝试去燃烧整块的煤炭,虽然对于现在空闲在空洞生活中的我来说这样做腾出的时间只会让我更加无所事事。
随着手指搬下久置不用的保温箱(一种在工人去拉煤而无法及时填补炉炭时的持续供暖装置)开关,我坐在木椅上目送那奇异的炉炭在滚轴的传动下缓缓进入灼热的炉室。
“咚。”
一声闷响的同时,无数散发着橙光的火星从炉室内喷出,在空中飘摇,升降,飞翔,宛若一只只从火焰中诞生的萤火虫。
火焰在跳动,不,准确来说,应当是在舞动!
火舌舔舐着那形状奇异的炉炭,在炉室内扭动,摇摆,踏着舞步。
火焰的橙光与红光比以往更为强烈,仿佛另有一圈金晕萦绕在炉火的周围,迅速散发着暖意,我平生中第一次在相隔炉室甚远的木椅上感受到怡人的暖意!
眼前的景象令我着迷,在这奇观和温暖的催化下,我的注意与神志仿佛离开了身体,一股倦意与时间变慢的幻觉向我的双目袭来。
这感觉比儿时冬天下午开着暖气的课堂中的倦意还要强烈,我己然不知我上一秒究竟是在盯着炉室,还是合上了沉重的双眼,这两种感觉相互交织叠加,亦真亦幻,半睡半醒,在这一片鲜活的混沌中,突然又生发出了一股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