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噬
莉娜蜷缩在沙发一角,肩膀随着抽噎微微耸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克制不住的细微颤抖。
窗外,那永恒的沙沙沙——粘稠,密集,如同亿万细小的口器在啃噬着城市的寂静——无孔不入,成为背景音里唯一的脉搏。
空气里的甜腥味更浓了,混浊得如同发酵过度的劣质果酒,粘附在每一寸皮肤上。
“安娜……”莉娜抬起埋在膝盖间的脸,泪水在灯下泛着冷光。
她撸起宽大的家居服袖子,露出小臂内侧,“痒……里面像有东西在钻……”那惨白的皮肤上,不再是单纯的毛孔,布满了细密的、凸起的红色疹点,针尖大小。
它们在皮下织成一张诡异的网格,网格间的空隙里,极微弱、极不祥的暗紫色光晕……无声地脉动。
安娜的心猛地沉下去。
指尖冰凉,指甲不自觉抠进掌心嫩肉,留下浅浅白痕。
一种冰冷的恐怖顺着脊椎爬升。
不是简单的过敏。
孢子落地才多久?
从窗户缝挤进来的才多少?
莉娜的症状……太快了!
“别抓!”
安娜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严厉,一把抓住莉娜下意识要去挠的手腕。
那皮下的冰凉麻痒感仿佛顺着接触的皮肤爬上来,她触电般松了下手,又猛地抓牢,“不能破!
莉娜!
我们去处理一下!”
几乎是拖拽着,安娜把呜咽的莉娜拉进狭窄的盥洗室。
刺眼的白炽灯光如同审判,无情地照亮莉娜的手臂。
那些疹点下的“蠕动感”在强光下更显眼了,仿佛活物在薄薄的皮肤下试探边界。
安娜拧开药箱,翻出半瓶消毒酒精和卷未开封的纱布。
酒精浇上红肿肌肤的瞬间,莉娜倒抽一口冷气,痛得往后一缩。
安娜咬着下唇,用纱布一圈圈缠紧那只手臂,动作又快又狠。
白色纱布一层覆盖一层,勒进皮肉,很快浸出微红的汗渍,像裹尸布缠紧待埋的木乃伊。
恐惧如冰冷的藤蔓,在无声的缠绕中绞紧两人颈项。
黑暗成了唯一的避难所。
她们拔掉所有非必要的电源插头,只留客厅一盏壁灯顽强地亮着一团晕黄。
那微光只能照亮沙发的一隅,阴影贪婪地吞噬着其他空间。
胶带发出刺耳的撕裂声,一层层封死每一条窗缝,试图阻隔那催命的沙沙声和空气中无形的毒瘴。
两人挤在狭小的沙发里,莉娜把头靠在安娜肩上,细微的、不规律的抽搐震动着安娜的锁骨。
沙发老旧弹簧发出轻微的***,每一次细微的摩擦声都在放大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窗外永恒的低语。
那沉闷、粘稠的嗡——声,不再是背景,如同巨大的钝锤在意识深处缓慢而沉重地敲击。
时间在提心吊胆的熬煎中黏稠流逝。
壁灯昏黄的灯丝烧得滋滋响,在寂静中刺耳。
安娜靠在冰凉的门框上,后背抵着储藏室厚重的木门,意识在疲惫和恐惧的边缘飘摇。
凌晨西点。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咚!
一声沉闷、厚重的撞击!
不是来自门外街道,是从紧贴后背的木门板内传来!
安娜瞬间惊醒,睡意灰飞烟灭,每一个毛孔都炸开寒意!
哐!!!
哐!!!
哐!!!
撞击声骤然变得狂暴!
沉闷有力!
每一次都狠狠砸在门板正中心!
力量凶蛮得非人!
老旧的实木门板在捶打下痛苦***,碎木屑簌簌落下,门锁处的铁栓承受着巨大的拉力,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
“贝拉……”莉娜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哭腔从沙发上弹起,惊恐的眼睛瞪着剧烈震动的门,“贝拉太太?
……不是……这声音……不是她!
不是贝拉太太!”
安娜的指甲深深陷进门框的木头里。
她侧身挪到窗边,动作慢得如同电影的慢放镜头。
指尖微微颤抖着,拨开厚重的金丝绒窗帘一丝缝隙。
昏惨惨的路灯光,透过被孢子雾模糊的玻璃,吝啬地投在街道上。
贝拉太太家门前,一个扭曲的轮廓正用他那颗硕大、变形的头部,疯狂地撞击着熟悉的蓝色大门!
那颗头颅肿胀得像个过度充水的气球,皮肤绷紧得近乎透明,薄皮底下,紫黑色的血管如盘踞的毒蛇疯狂搏动、扭曲,每一次撞击,那薄得几乎要破裂的皮囊都令人心惊肉跳地疯狂颤动!
本该是西肢的地方呈现出诡异的反关节角度,像被摔坏的提线木偶,以一种蜘蛛般的姿势匍匐着,却爆发出撕裂黑暗的力量!
每一次撞击,它喉咙深处都挤出嘶哑、粘稠、夹杂着警笛般刺耳尖啸和野兽咆哮的含混声响:“开……开……门……啊……饿……好饿……好冷……”那声音,贝拉太太的腔调和口音顽固地嵌在里面,却被彻底扭曲、拉扯,混合着骨骼摩擦和声带撕裂的杂音,像一个破碎的灵魂在腐朽的皮囊中绝望嚎叫!
安娜的胃袋猛地痉挛,酸水涌上喉头。
远处街区,类似的撞击声、非人的咆哮声零星响起,撕破沉默!
紧接着,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女人尖叫如同濒死的鸟鸣划破夜空——“救命啊!!!”
——那尖叫仅仅持续了一瞬间,就被一种更可怕、更粘稠、仿佛野兽撕开血肉筋腱的撕扯声和……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彻底淹没!
混乱,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溅起的死亡波纹,以贝拉太太家门口那个绝望敲门的怪物为中心,在这座沉睡的死城中迅速晕染开来!
尖叫声、哭喊声、狂奔的脚步、重物倒塌声、玻璃碎裂的脆响……死寂的城市在深夜里沸腾起腥臭的血浆!
—储藏室的门板猛地向内凸出一大块!
木质纤维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金属锁舌痛苦地***,莉娜喉咙里挤出非人的嗬嗬声,混杂着指甲疯狂刮挠门板的刺耳噪音。
安娜的身体像冻僵的石头,血液都凝固在血管里。
军用悍马的引擎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嘶吼,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如同刹车片烧红的哀鸣!
“里面的人听着!
国民警卫队!”
巨大的、带着强烈电流杂音的扩音器轰鸣如同惊雷在城市上空炸裂,强光如同垂死前的回光返照,瞬间穿透窗帘缝隙,粗鲁地扫过安娜惊惧的脸颊和剧烈震动的储藏室。
“带上必需品!
立刻前往橡树公园避难所***!!
重复!
只等五分钟!
立刻动身!
这是唯一的机会!!”
希望的强光!
最后逃生的路径!
储藏室门板最后一丝阻力在狂暴撞击下崩溃!
莉娜的声音彻底蜕变:“安娜……开门……肉……冷……好饿……”每一个字都裹着粘腻的血沫和撕裂的喉音!
金属插销像一根在狂风中的稻草,随时会被扯断!
安娜猛地扑上去!
用尽全身的重量和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狠狠撞向门板,肩膀顶住剧烈跳动的木板。
锁舌的***刺穿耳膜——“对不起……莉娜……”破碎的话语滚烫地滴落在冰冷的恐惧里。
她的右手像濒死的鱼般探出,指尖划过冰凉的黄铜表面,摸索到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插销凸起——那个莉娜上次旅行归来用来防猫的小机关。
安娜不再犹豫,用尽全力向下扳动——“咔哒!”
一声轻响,带着无情的决绝。
锁舌弹回,死锁落下。
门内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一瞬的死寂。
下一秒,储藏室内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纯粹的、非人的、暴虐的愤怒咆哮和狂暴的撞门声!
安娜再也没回头看一眼那扇死锁的门。
她扑向玄关角落的旧帆布登山包,撕开储物柜的门,把里面仅有的几瓶矿泉水、几条能量棒、几包压缩饼干粗暴地塞进包底。
手指摸到冰箱旁角落地质锤冰冷的钢头,金属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下一秒紧攥在手心。
客厅桌子上那本厚重的《温带森林共生菌类图谱》像一座代表旧世界的墓碑。
安娜停了一瞬,手指在粗糙封面上划过,最终还是将它塞进了背包,压在最底层,仿佛埋葬一段残存但己然无用的记忆。
拉链因塞得太满而卡住,她发狠地用力一拽。
家门在她身后拉开一道生与死的裂隙。
冰冷的、混杂着浓烈血腥、硝烟和那无处不在的甜腻腐烂气味的风,如同裹尸布般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悍马引擎咆哮着,一名士兵的身影在强光边缘挥舞着枪支,朝着她所在的位置声嘶力竭地嘶吼:“这边!
快!
跑!!”
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家门,里面传来的是绝望彻底蜕变的疯狂嘶吼。
猛地闭上眼,将那扇门后所有关于“家”的温暖、关于莉娜曾经的面容、以及此刻正被撕裂的自己的一小片灵魂,连同那声轻薄的“咔哒”落锁声,一起重重关在身后。
转身,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外面飘散着诡异霓虹粉尘的、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