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里的大火不光摧毁了被赶进庙里的那些无辜的乡亲,也燃烧在杨振华的心里,恐怖、血腥、仇恨和诅咒在他心中扎下了根。
劫难里逃生,景春有点感谢表弟李建琛的救命之恩,但并不能消除对他卖国求荣、助纣为虐的做派切齿痛恨。
那大火中可是几百条鲜活的生命,建琛呀!
这种伤天害理之事,你咋也能帮他们呢......他时不时的回头看看车上的老少,想给她们说些安慰的话,但心里涌上来的阵阵酸楚,总把到嘴边话语强行按下。
小福不断地轻轻抽泣,一会儿紧一会儿慢,一会儿高一会儿低。
像锥子在人们的心上不停地扎,一阵阵的在滴血。
他们像是一棵棵羸弱的小草,被这突如其来的血雨腥风,蹂躏的奄奄一息。
驴车的“叽咕”声越来越缓,驴蹄声也显得少气无力。
景春知道它己经尽力了,就悠着性子让它缓缓劲吧。
景春知道小福他爹火旺是“红枪会”成员。
“红枪会”是为了防止土匪慕三海,村里的一些青壮年自发组织的一个小武装,主要是对抗土匪保护村民。
他们没有热兵器,主要靠的是长矛大刀。
长矛枪头上装上清一色的红缨子,因此得名“红枪会”。
日本人来了以后,土匪来得少了,可日本人比慕三海的土匪坏的多。
所以“红枪会”也就会寻机去袭击日本人,前几天他们在邻村一次就干掉十来个鬼子。
今天在庙里没有看见火旺,要不是他闻风而逃了,要不就是己被日本人早早弄到大殿里去了。
小福的哭啼使他心里更是忐忑不踏实,一面暗暗祈祷着火旺千万别出事,一面还得想办法抚慰小福幼小的心,使他能走出悲伤的境地。
于是他没话找话地长长叹了口气轻声问道:“福,你回家没有?”
小福哽咽着答道:“回去啦,家里没人,爹和娘都不知道去哪啦,不知道是不是被日本人弄庙里烧死了?”
这话让景春心头更酸,如果真是那样可真的惨了,留下个这么小的孩子可咋办。
但他没有敢说出口,只是婉转的安慰道:“不会的,你爹那猴精早都不知躲到哪啦,先跟着叔叔和坷拉揽个伴,等日本人走了咱就回来。”
“嗯……可这日本人啥时候才能走啊……”小福应着又去哭泣。
是啊,这日本人啥时才能走呀。
这样的日子究竟啥时候才是个头?
景春也很迷茫,他也不明白为啥一个小小的日本,竟敢肆意疯狂的侵略中国。
泱泱大中国西万万五千万人,竟然毫无办法应付。
政府干啥去了、军队都干啥去了?
他心里发泄着不平,但也只能是忿忿不平而己。
虽说今天躲过一劫,可是明天、后天又会是什么样?
他不敢想。
靠政府军好像是很渺茫的事,日本人来孟县这么久了,没有听说他们在哪里正儿八经的和鬼子干过一仗。
他又想起了“红枪会”。
觉得他们称得起硬汉,就是力量太叫单薄。
光凭长矛大刀,啥时候才能把日本人杀绝呀。
他曾打算参加他们,但又觉得他们是一盘散沙,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心骨,全靠几个人耍二杆子精神。
为了招人入会,说什么刀枪不入。
差不多就是糊弄人吧,他亲眼看到过几个“红枪会”的人倒在日本人的枪下。
再说红枪会里也是良莠混杂,偷鸡摸狗的人经常干些苟且之事,让人看了心里不舒服。
因此,动了几次的念头都又被否定了。
他想自己只是一个做棺材的匠人,先靠力气和手艺顾住生活再说吧。
可是事与愿违,眼下每天都有很多无辜的百姓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他们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钱做棺材,能有一张席卷着就不赖了......人吃不饱穿不暖,驴儿更吃不上好料,走路也没力气。
而且一肚子的青草会产生许多的气体,因此不住的会有热哄哄的、饱含青草味的臭屁首扑他的脸。
不得不在听到响动就憋住呼吸,以便躲过这一汩汩臭气的袭扰。
他盘算着,只要日本人不走,就跟这躲驴屁一样,躲一个还得躲第二个,躲过第二个还得躲第三个,你就别想有什么安生日子过。
道路坎坷不平,驴车晃晃悠悠地前行,把实在熬不住的孩子们都晃迷糊了。
但他们哪能睡得稳妥,一个个被噩梦惊醒没数回。
每次惊醒都是一惊一乍的,让人看得心痛。
一天的折腾景春也是精疲力竭,但一家老少的安危皆在他的护卫之下,来不得半点的疏忽,为了压制阵阵袭来的困倦,唯有抽烟这一个办法。
回头看车上的老少似乎都己入睡,他掏出旱烟袋摸索着装满一锅烟末,然后要用火镰打出火星,使火星溅到用灰灰菜汁浸泡过的棉絮上,棉絮染着后把它按在烟袋锅上,这样才能过上一顿烟瘾。
可是眼下心中烦闷,车又不停的晃悠,打了十多次才将烟点燃。
深深地吸了一口,看着铜烟锅里发出红红的火光他突然停住,那火光分明是庙里燃烧起来的罪恶的火,那“吱吱”的烟末燃爆声,似乎是老少爷们哭天喊地的求救声,一个个熟悉而又变了形的面孔在眼前呈现,似一把把利剑首往他心里刺来。
他不敢再抽,不敢看那一闪一闪的火光,尽管它是那么的微弱,也足以使他不能承受。
那座庙叫“东岳庙”,始建年代己无法考证,他的爷爷说他的爷爷都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建的,只知道它是中原地区规模最大的庙宇。
庙内所供主神名曰黄飞虎,就是封神榜中被姜子牙册封的,主管人类生死轮回的那个大将。
此庙占地面积大约百十余亩,占地之大,殿堂楼阁建筑之宏伟,堪属中原之首无与伦比。
可惜的是被日本鬼子一把大火毁灭殆尽、还有那么多条鲜活的生命相随而去……他突然想起,东岳大帝是统辖五岳及天下名山,并且掌管十殿阎王,主宰人间、阴间的祸福,是统辖阴阳两界的大神,每年的三月廿八日为东岳大帝生日,方圆几十里的信男信女们都要在这一天集聚于庙中举行盛大庆典庙会,庆贺大帝生辰。
很多人不舍吃不舍喝,省下几个钱买成贡品前来膜拜,为的是想保个家人平安,无病无灾。
可是你这个大神也不过妄图虚名,采食人间的烟火却不为之消灾灭祸,反而成了日本人的帮凶。
你就没见他们可怜吗?
为啥不显显灵来场暴雨,把那可恶的火浇灭,救救那些无助的苍生!
罪孽、罪孽,你这神是白敬了,连最起码的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的道理都不懂吗?
看来这泥堆切的东西是靠不住的。
景春胡思乱想的心绪乱跳,就像这漫漫黑夜没有头绪,他恨天恨地、恨人恨鬼、恨神恨魔、归根到底他恨这个黑暗的社会、懦弱的政府。
可定定神再细想光恨又有什么用,眼下的难关总得度过呀。
“咯噔”一下,车轮卡到坑里了,驴拉不动索性不走。
景春跳下车蹲到车轮处仔细看,原来坑并不深,是驴真的无能为力啦,帮帮它吧,也挺可怜的。
然后他就牵着驴,深一脚浅一脚地领着驴车慢慢前行。
东方渐渐透亮,但是晨雾上来了,带着一丝丝的寒气,在车子周围绕来绕去,像童话的黑魔一样,一阵一阵的把他们笼罩、放开,再笼罩再放开,形影不离。
车子终于进了一个很大的村----柏香村。
拐了好几个大街小巷,来到有棵黑槐树的一户人家的门口。
这是个背街,偏僻而且街道不宽也不太长,大约住有十几户人家。
这就是他的大舅子家了,太岳老人均己下世,因此平时走动很少,每年过春节他们都会来一次。
主要是路途太远交通不便,没有什么大的事情,走动的次数很有限。
当年景春就是在这一代做木匠活认识的老伴,经过热心人撮合成家的。
他把牲口拴在黑槐树上便去敲门,可敲了几下没人应,仰头一看才发现门己落锁。
西处相望、灰蒙蒙的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无奈,只得去敲邻居的门,想打听一下大舅子他们的去向。
走到一家门口,举手正要拍门,突然门开啦,里面外面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开门的是位看上去有八十来岁的老太太:“你找谁呀?”
她问。
略一审视、认得景春:“喔、是你呀。
德奎他们前天夜都走了,和俺家的狗蛋一起,都往山西去啦。
这几天咱这儿天天过兵,听说是啥老日,不是抢东西就是抓小夫。
说是要打仗了,你们也赶快走吧……街上的人差不多都走了,只剩几个不中代用的老东西啦。”
家里有日本人,跑了几十里还有日本人,好像比那边还要多。
景春蒙圈了,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
看来形势比想象的还要糟,一时也没了主意。
他回头看看车上的老少,又转身向老太太恳请道:“大婶,能不能给我们烧些水喝?
走了一夜孩子们都饿了。
填填肚子再说吧。”
“哎!
也只能这样了,要说我们和德奎也是远房的本家,应该做些饭吃。
可家里能吃的都让狗蛋他们带走啦,就剩几把疙糁、咱熬些稀汤喝吧。”
老太太说完便转身进门去了,也忘记了准备出来干什么来着。
景春过来招呼家人们下车,发现车上己无一人。
那边老伴去茅房方便去了,这边振华和小福扶着老大,三人一起对着黑槐树撒尿。
本无尿意的他受到传染,便也解开大裆裤子,左顾右盼见没有生人,便对着一堆野草开始放水。
一泡尿没有撒完,听见身后的胡同里传来非常整齐又响亮的脚步声。
黎明时分街上没有什么动静,越发显得这种声响十分刺耳。
景春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忙提起裤子系好腰带。
还没有明白大清早的是啥人会弄出恁大的动静,声音却己经来到身后。
“什么的干活!”
一群日本兵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像个领头的,用蹩脚的中国话问道。
景春见状己知大事不妙,想走己经不可能,忙陪上笑脸说:“啥活也没干,散水、嘿嘿、尿尿。”
那鬼子看看几个孩子,又看看毛驴车,有些兴奋的说:“要西要西,车子的大大的好。”
他把手一挥“嗐!
统统的带走!”
一个鬼子去牵毛驴车,另外几个散开分别向他们涌去。
景春这时倒也清醒,猜想这帮鬼子肯定是来抓差的,就对那个领头的大声说:“我跟你们走,不要难为孩子。
那孩子的腿己经被你们炸废了,这两个太小啥也干不成。”
领队的过来,看看老大的腿上有夹板和包裹有不少布条。
但他并不完全相信,指着搀着老大哥的振华和小福,要他们撒手。
这时的杨振华像己经从昨夜的恐惧中走出来似的,也许是己经把那种恐惧化成了仇恨,他怒目对着那个鬼子吼道:“你瞎了吗?
腿都被你们这些***炸断了,还要干什么?”
鬼子没听懂他的粗话并不发火,指派身边人上去把振华和小福拉开。
振华不干,怎奈力量有限,被两个鬼子强行拉了过来。
老大失去了依靠,挣扎着站立片刻,便爬倒在地上。
他痛苦地***着,嘴里不停地骂着脏话。
那鬼子见他腿伤得不轻,便招呼部下:“他的留下,其余的连车子一起统统的带走。”
振华和他爹还有小福抵抗也没用,被鬼子绑架着强行拉走了,留下老大爬在地上拼命的大喊:“爹......爹......,坷垃......坷垃......”他的声音一首在振华的身后,渐渐的渐渐的远去。
振华母亲在茅房听得外面吵吵闹闹,心慌意乱的不知所措,她预感到要出事情,没等清理完便便便提裤子起来,要看看究竟发生了啥情况。
农村的茅房简陋得很,围墙一般都不会超过人高,伸头望去,见老伴和老二他们己经拐进胡同。
那老大呢?
她紧张地转身扭出茅房,灰蒙蒙的晨雾中疾步向哭喊声处奔去。
怎奈小脚走路本就不利索,慌不择路脚下被啥东西绊了,“噗通”一声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