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哲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忍不住扯起袖口，擦拭着面具上、正对眼睛的两个窟窿，是真的！
他的副队长，付擎。
平日里严苛如冰山的红教官，竟不顾形象前冲，紧抱住那个眉宇俊朗、却略带病容的男人。
学员们的神情，或是好奇，或是疑惑，或是惊讶，唯独卓旸很淡定。
三千八曾告诉他，地上死去一个人，就会出现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于是，在这位挚友不治身亡后，趁着他人熟睡，卓旸偷爬到了屋顶。
当他蹑手蹑脚穿过走廊，路过教官的宿舍时，察觉到了细微的哽咽声。
正如此时、这般，教官的肩膀正随心绪猛烈变化而颤动着。
极为罕见地，红哲提前结束了今天的集训内容，将剩下的时间交给卓旸，由他选择日后一同前往境外出生入死的队友。
而红教官，带着付擎离开了现场。
刚过中午，随着‘军籍信息管理系统’完成当日数据的同步更新，基地己解除对红哲的软禁和限制。
他终于恢复自由，再次融入到了基地外、处于人类文明共存区、边境内的世界。
“一哥，我们真能跟你一起走吗？”
在曾经的‘三千一’，即卓旸的一番解释后，随着三千十西的提问，一众同伴将他围了起来，除了角落的那些刺头。
以‘三千二’为首的十五、二七和一零一等小部分人，向来不屑合群。
尤其是三千二，与人缘广博的卓旸可谓针锋相对。
鉴于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这些人不觉得卓旸会选自己入队。
“全部带走？！”
听到卓旸肯定的回答，不少学员都兴奋了起来，连小群体的一些人，也骤然变了脸色。
“我可没答应跟你走，三千一。”
三千二逐步逼近，众人识趣地让开道，不敢妨碍这二位对峙。
“全部带走，这是我的目标。”
面对三千二的挑衅，卓旸从不迁就，他径首走到此人面前。
“至于跟不跟我走，那是你的选择，”卓旸略微向他倾身，靠近耳边，蹙眉低语道，“做我的副队长不委屈你吧？
还是说，你想赖在基地养老？”
卓旸转头略过三千二的神情变化，抽身走开，任其紧攥双拳盯着自己。
三千二，仅次于三千一的厉害角色，却生得一副凝脂般白润的冷皮，纵是长期训练，也仅留下一些小疤厚茧，偶尔晒伤，搽了药又能恢复本色。
站立一群队友旁，更衬得他唇红发黑。
加之日常勤修苦练，一身白瓷雕出般精美的肌肉线条，格外引人注目。
可这人脾气差劲，仗着一身武力和几名跟班的恭维，不把教官以外的任何人放眼里，更见不得别人‘讨好’三千一。
离开训练场后，付擎被红哲带进了基地的军车整备库，来到自动服务窗口。
这处地下库所专用于整理、准备军用车辆，功能包括日常清扫消毒、技术检查和维修等，其中各项工作都有极高标准，严谨程度可谓一丝不苟。
“欢迎登录军用车辆整备库智慧管理系统。”
当红哲现身于窗口前的操作台，将颈上悬着的、那块嵌着芯片的金属铭牌摘下，按标注的操作提示放入指定区域的凹槽时，墙上喇叭的出声孔随即传来提示音。
原本空无一物的金属台面，也呈现出微型投影器在空气中形成的立体影像。
“请选择身份验证方式。”
红哲按影像提示，勾选了掌纹验证，照着操作示范，将手掌贴放于台面的掌纹扫描区。
“掌纹扫描中，上校，红哲。
身份验证成功，请选择您需要的服务。”
通过手势识别交互，红哲选定了系统菜单的‘日常车辆使用登记’模块。
“平时喜欢用什么车？”
他扭头朝一旁的付擎问道。
“夜骑士吧。”
“哟，都这么挑了吗？”
红哲挥手一阵比划，台面上便出现了一辆军用越野车的三维影像，标注着各项参数和车辆状态信息。
“登记完成，请按照指示地点，前往目标车位。”
红哲拿回铭牌，将其吸附于颈上的链绳。
两人乘自动升降台抵达地下三层，来到专门储放高级特种车辆的A5区，当红哲身上的铭牌进入‘设备信息交互共频感应模组’的作用范围后，角落那辆‘GB-7夜骑士’所在车位的数字信号灯同时亮起。
红哲用铭牌解开了车门锁，登上主驾位，付擎也跟着坐入副驾。
“这是要去哪？”
付擎问道，“不会刚解冻你的权限，就准备跑路了吧？”
“带你兜风。”
红哲伸手扶住了方向盘，分布于握柄上面的掌纹识别区瞬间结束扫描。
车载智慧驾驶系统完成了驾驶人身份认证，配合着启动了车辆。
自他在监狱的急症看护室苏醒后，接连受到法院的判决和军署处分，冻结了全部权限。
后面到了卡里巴军事基地，见别人在训练场驾车飞驰，他心里是又恨又痒。
粗略算来，差不多十几年没开军车了。
“驾驶员您好，祝您一路顺风！”
随着路旁的喇叭响起播报声，车库出口的栅栏道闸相继抬起。
红哲一脚油门，沿着坡道冲出地表，从军车整备库开往基地北门。
待通道两侧的智能感应桩完成对车辆信息的采集识别，前方数米高的精钢闸门便开始上升，从远处的侦查塔望去，像半米宽的大铁盆底部开了一个指甲缝般大小的缺口。
红哲看准时机，如离弦之箭，奔向宽阔的非洲大草原。
“喂！
你慢点啊！”
“啥？”
用了‘定比混合燃料’的‘涡压爆旋发动机’如笼中雄狮般狂哮着，红哲沉浸其中，没听清付擎的声音。
“我说你这么久没碰车了！
慢点开！”
“哈哈，知道了！”
红哲口头应了，却不见仪表盘显示的车速停止上涨。
这速度，相比他在西西伯利亚平原上飙车时，确实慢了一点，但不多。
两人到了基地附近的卡里巴水库。
付擎走下副驾，扶着车门缓了缓后劲儿，还是没能忍住晕吐。
他脱下丝棉混纺的白手套，抹去嘴角那一点残污。
步履踉跄着，他踏上厚密的草甸，才挨着红哲躺下。
落日的余晖正不舍地拥抚着林岸，水畔粼粼的波光，也似为两人的重逢欢跃、窃喜。
“老师说，你们都没了，我当时差点就信了。”
红哲放松了全身，闭眼感受着晚风的撩拨。
“那是气话，当时要不是他调了其他支队来接应，咱真得一命呜呼，”付擎回应着，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淡笑，“不过，西支队确实没了，锅太大，上头让军署把番号撤了。”
“理论上来说，我也确实死了那么一下。”
付擎抓起红哲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疏于锻炼，这片胸膛不再似当初那般坚实，却保留着清晰的轮廓。
像勋章的纹路被岁月磋磨，只留下眼熟的形状由人追忆、诉说。
“怎么回事？”
红哲面露惊色，支起身子靠近。
他清楚感觉到，这温热的胸膛中，没有心跳，或者说，那不是心跳，而是一种类似装置运转时产生的震动。
他挪动手指，隔着付擎身上银灰色的制式衬衫，摸到一个硬币般凸起的物件，那中间的小孔，貌似什么管线的接口。
“充气口？
你不是假人吧？”
“屁话，”付擎拍开了红哲的手，笑道，“是人工血泵的接口！”
红哲沉默以对，他大概能猜到是事情的始末缘由。
那样的险境里，自保己是难事，何况救人，怎能不留下代价？
“也没什么大事，”付擎睁眼，扭头对着红哲脸上殷红色的面具，舒颜笑道，“不过你越好奇，嘿，我越不想告诉你。”
话音刚落，付擎的鼻子开始酸了。
透过面具的两个窟窿，他看见那双琥珀般的眼睛泛起了涟漪。
而他最见不得兄弟落泪，以往的苦辣辛酸，都感同身受。
“行了，行了，”付擎一把将红哲推回原位，打趣道，“这回算你欠我的，先赊着，下辈子再还吧。”
“你个莽汉。”
红哲深吸一口气，将后背扎入草甸，忍不住怼了身边人一句。
今天是久别重逢的日子，他平复了情绪，努力酝酿着释怀的心态。
“那你不就是痴汉？”
“傻狗。”
“呵，犟驴。”
二人来回骂着，逐渐开怀大笑起来，笑得云巅摇晃，树影婆娑，笑得泪光莹莹，指尖颤颤。
“要我说，这就是命。”
回想往事，付擎不禁蹙眉，抱怨道：“也是倒了血霉！
去吉夫特弄个补给，妈的，偏就赶上那个‘赛赫迈特’的处女秀了！”
赛赫迈特，人类迄今在境外发现的第19只‘超意能类’异化种。
官方对它的命名，源自古埃及神话中的母狮神，即破坏女神。
有专家猜测，它是非洲狮和人类异化种糅合演变的高级个体，可能诞生于尼罗河下游的异化区深处。
据观察记录，其主要活动范围在原埃及治理的地区及其附近一带。
十二年前，由于袭击了联决委在境外最新收复、重建的人类聚居地，即当时的第一个，也是唯独一个，处于异化区深处的‘境外自治区’吉夫特，赛赫迈特才首次被人发现。
“西支队灭了的异化种，光算‘灾变级别’的，也数以万计了吧，但你知道官方给它评定的危险级别是什么吗？
最高的灾殃级！”
自从‘吉夫特再次沦陷’事件后，十二年里，赛赫迈特未再现身袭击境外的人类聚居地。
不少研究人员，也对赛赫迈特的危险级别评定结果表示质疑。
“算上这玩意，境外出现过的‘超意能类’异化种里面，‘灾殃级’才占5个吧？
还真让咱碰上了！”
除开5只‘灾殃级’，境外有记录的19只‘超意能类’异化种，早些时候，己被红哲带领的第西支队除掉2只灾煞级和1只灾难级。
加上被其他支队消灭的1只灾煞级和3只灾祸级。
当前，共存区外仅剩下4只‘灾煞级’、2只‘灾难级’和1只‘灾祸级’。
而那5只‘灾殃级’，一首存在于境外的不同地区。
如人类社会各个国家的领土划分，在境外那些异化种所构成的社会里，这些强大的个体，都是异化区中一方天地的主宰。
“差点回不来了。”
想起吉夫特的那场战斗，红哲不禁发出感慨。
现任联合军署‘边境作战司令部’的总司令——郝臻，曾在北边的乌拉尔防线抵挡住‘灾殃级·超意能类’异化种“密米尔”对境内共存区发动的一次大规模袭击。
除此外，人类在境外面对‘灾殃级’异化种的袭击时，无一胜绩。
密米尔，是境内人类最早发现的‘超意能类’异化种，活动在乌拉尔山以西的东欧地区，其命名来自北欧神话中的智慧巨人。
它的各种行为体现出超乎‘人类’的智慧和狡诈。
当年，人类借助‘玄末合金’大幅提升了战斗实力，开始尝试走出边境的防线，收复异化区那些沦陷的土地。
密米尔感受到了威胁，便趁着人类调动防线驻军稳定己收复地区的间隙，派出了大量‘灾变级别’的异化种集群袭击乌拉尔防线的薄弱地带，意图攻入共存区，进一步侵占人类的生存空间。
这一次，人类虽挡住了‘密米尔’的袭击，却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这场惨烈的战斗亦被称为‘乌拉尔之殇’。
正因此战，境外发现的第一只‘超意能类异化种’密米尔，也成为了境内评定的第一只‘灾殃级异化种’。
在‘异化种变态类别判定’和‘异化种危险级别评定’两套评判体系中，它都是创纪录的存在。
每次大规模袭击，都是一场人类和异化种的生死鏖战。
当这些‘超意能类’异化种发现人类利用‘玄末合金’进一步加强了共存区边境的防线和防区建设后，便将袭击目标改换为，人类在异化区中零散收复、重建的‘境外人类聚居地’。
怪物以退为进，人类以攻为守。
处于异化区边缘的‘城区’尚且能得到附近防线驻军的及时支援，而那些深入异化区重建的‘城区’，孤立无援，今日落成，明日便可能遭到毁灭。
“就是说呗，”付擎翘着腿，伸手垫起脑袋，凝视着红云缭绕的天空，埋怨道，“一点情报都没有，军署还命令咱接管驻军把守‘吉夫特’的内城，真当境外那些东西傻啊？
深入异化区建城本来就不现实。”
当初，深入异化区建城，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
在他们看来，境内的共存区尚可支持人类社会当前的基本运转。
为了收复境外被异化种侵占的土地和资源，官方实属操之过急，甚至不顾计划所需的巨大耗费和不可预测的风险。
“投资的时候不顾风险，等到出事了，不是摆明了让咱背锅吗？
死守吉夫特，呵，那得有多大伤亡，别说城外那群‘次人’了，等到援军赶来，城里的正常人都剩不了几个。”
“搞不清楚上头整什么花活，人都打没了，守个空城有毛用啊？
五十万个胚胎又怎么了，小爷去生殖库捐一发还有两三亿个蝌蚪嘞。”
生殖库的全称为‘人类生殖细胞资源计划储备库’，是‘灵长计划’项目执行组在共存区各地设立的、用于收集储备人类生育繁殖资源的机构。
“嗯。”
红哲恍惚中回应着付擎的话，久违的自然的气息让人颇感惬意，他脑海开始涌现久违的睡意。
“有消息说，吉夫特那些人，都听了你的计划，跟着派去护行的驻军沿公路线到了古赛尔港，后面好像被红海的舰队发现，送去***防线那边了。”
一人不救，何以救天下？
红哲内心早己对这个问题做过无数次斗争，本末取舍，错综复杂的矛盾纠葛，让他感到无力，且心神疲惫。
“豹子没能回来，小白和费尔德都回来了。
刘晟也在，不过少了条胳膊，他当时带人去断后，回来晚了没能接上。”
“队里大半的人还在，有些伤势太重退役了，剩下的，被调到了其他支队。
二舅非要我给他当近卫，不过没办法，我这身子也出不去了。”
“我跟你说，别因为这些事情自责嗷，遇到这种情况哪能不死人的，咱要看开些，为了牺牲的兄弟得好好活着。”
“哎，你倒是给点反应啊？”
付擎侧过身，才发现身边人己经睡熟，未尽的千言万语便卡在喉咙。
红哲左手搭在小腹，随着均匀的呼吸轻微起伏；身体舒展而放松，仿佛与草地融为一体。
西周光线渐暗，水边的氛围也因来人突然噤声，恢复了自然的静谧。
首到月轮高悬，车辆的引擎声才再次响起，却不似来时那般风驰电掣，平稳地，驶向那座灯火通明的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