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
从陈家坳到清河郡城,近三百里路。对于养尊处优的人来说,或许只是一段稍长的旅途。但对于一个肩膀重伤、身无分文、腹中空空、还要在妖魔窥伺、流寇横行的荒野中跋涉的少年而言,这几乎是一条通往地狱的单行道。
陈砺没有时间悲伤,更没有时间养伤。赵铁鹰冰冷的话语如同鞭子,时刻抽打着他。他草草用母亲撕下的布条和从烧毁老槐树灰烬里扒拉出来的草木灰混合,勉强糊住了肩膀上深可见骨的伤口。那剧痛几乎让他昏厥,但他知道,停下就意味着死亡,意味着妹妹和小丫的仇永无得报之日。
“娘,等我回来。”陈砺最后看了一眼瘫坐在废墟中、眼神空洞的母亲,声音嘶哑却坚定。他将家里仅剩的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掺杂了大量麸皮和草根的饼子塞进母亲手里,自己只抓了一把苦涩的观音土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通往清河郡城的路。
寒风依旧凛冽,吹在***的伤口上,如同刀割。每一步迈出,都牵扯着肩胛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破衣。饥饿像跗骨之蛆,胃袋疯狂地抽搐着。怀里的观音土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土腥味,但他知道,这是唯一能暂时欺骗胃袋的东西。
他沿着被车辙压得稀烂的官道蹒跚前行。官道两旁,景象触目惊心。废弃的村落比比皆是,残垣断壁间,不时能看到被啃噬得只剩下白骨的尸体,有人的,也有牲畜的。秃鹫在低空盘旋,发出刺耳的鸣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臭味,提醒着这片土地早已被死亡笼罩。
第一天,他靠着意志力走了二十里。观音土吃下去,胃里像塞了一块冰,又沉又冷,虽然暂时止住了饥饿的灼烧感,却带来一阵阵强烈的恶心和腹胀。晚上,他蜷缩在一个废弃的土地庙角落里,用枯草盖住身体,听着庙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狼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的嚎叫,一夜无眠,伤口在寒冷中隐隐作痛。
第二天,饥饿感卷土重来,观音土的效果消失了。他只能沿途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枯草根、树皮、甚至苔藓。味道苦涩难以下咽,但他强迫自己吞下去。肩膀的伤口开始红肿发烫,他知道情况不妙,但没有药,只能咬牙硬撑。只走了十五里。
第三天,是最艰难的一天。一场冰冷的冻雨不期而至。雨水打湿了他单薄的衣服,刺骨的寒意几乎将他冻僵。伤口在湿冷的侵袭下,剧痛加剧,脓血混合着雨水,顺着破烂的布条渗出。他发起了高烧,视线开始模糊,脚步虚浮,好几次差点栽倒在泥泞里。
“不能倒……不能倒……”他一遍遍在心里嘶吼,用指甲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用疼痛***着昏沉的意识。他看到了路边倒毙的尸体,有些还很“新鲜”,或许是和他一样的流民,倒在了这冻雨之下。一股强烈的诱惑涌上心头——只要停下,蜷缩起来,或许就再也不用忍受这无尽的痛苦了。
就在这时,他模糊的视线中,仿佛又看到了妹妹小丫那双惊恐的眼睛,看到了母亲绝望空洞的眼神,看到了赵铁鹰那身玄黑劲装和冰冷的刀锋!
“啊——!”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猛地甩了甩头,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看到了路边一棵被雷劈过、半枯死的歪脖子树。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过去,靠着树干喘息。雨水顺着树干流淌,形成一道小小的水流。
水!他贪婪地凑上去,大口吞咽着浑浊冰冷的雨水。这雨水带着土腥和苦涩,却如同甘霖,暂时滋润了他干涸的喉咙和快要燃烧的身体。
他靠着树干,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挣扎。高烧让他浑身滚烫,伤口的剧痛又像冰锥在刺。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迫近。
放弃吗?像路边那些尸体一样,无声无息地腐烂?
不!绝不!
赵铁鹰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想活命,想报仇,自己爬出来!”
爬!就算是爬,也要爬到清河郡城!
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狠劲支撑着他。他撕下身上相对干燥一点的内衬布条,用牙齿配合着唯一还能活动的左手,将肩膀上湿透、沾满脓血的布条艰难地解开,露出下面红肿溃烂、深可见骨的伤口。他用冰冷的雨水一遍遍冲洗伤口,剧痛让他浑身痉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然后,他抓起一把湿冷的淤泥,不顾一切地糊在了伤口上!
淤泥的冰冷瞬间缓解了灼热感,也隔绝了空气和雨水,虽然极其肮脏,但这原始的方法竟奇迹般地让他感觉好受了一些。他重新用破烂的布条将伤口连同淤泥紧紧裹住。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但他靠着树干,大口喘息着,眼神却比刚才更加明亮,更加凶狠。那是绝境中挣扎出来的、属于野兽的凶光。
他抓起一块尖锐的石头,狠狠砸向枯树,剥下一大块相对柔软的树内皮,塞进嘴里,疯狂地咀嚼着,用纤维的摩擦感对抗着饥饿和虚弱。
休息了小半个时辰,冻雨小了些。陈砺扶着树干,再次站了起来。身体依旧虚弱,高烧未退,伤口依旧剧痛,但他的脚步却比之前更加坚定。他不再看路边的尸体,不再去想饥饿和疼痛,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前方!
第四天,第五天……他像一具不知疲倦、不知痛苦的机器,在荒野中蹒跚前行。饿了,啃树皮草根,甚至冒险从荒废的田地里挖出冻硬的、不知名的块茎;渴了,喝泥坑里的积水;累了,就找个背风的土坡或废弃的窝棚蜷缩片刻。肩膀的伤口在淤泥的“保护”下,红肿似乎消褪了一些,但依旧狰狞,每一次动作都带来钻心的痛楚,但他已经学会在剧痛中行走。
他还遇到了两次危险。一次是差点踩进一个被荒草掩盖的深坑,一次是远远看到一小队骑着劣马、眼神凶狠的流寇在劫掠一个落单的流民。他提前匍匐在草丛里,屏住呼吸,像一块石头,直到流寇带着抢来的可怜口粮和几声狞笑扬长而去。他深刻体会到了赵铁鹰那句“拿命换”的含义。这世道,人,有时比妖魔更可怕。
第六天黄昏,当他翻过一道低矮的山梁,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灯火依稀的城池轮廓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厚重的城墙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暮色中显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无数条道路如同血管,汇聚向那座城池。
清河郡城!终于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疲惫瞬间席卷了陈砺全身。他脚下一软,差点栽倒。七天!三百里!饥饿、伤痛、寒冷、死亡威胁……他像一条在泥泞里挣扎的野狗,终于爬到了这里!
他踉跄着冲下山坡,汇入通往城门的最后一段官道。这里的人流明显多了起来,但气氛却更加压抑。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眼神麻木绝望;推着独轮车的小贩愁眉苦脸;穿着破旧皮甲的兵丁在路边懒散地巡视,眼神在流民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耐烦。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接受盘查入城。几个穿着号衣、眼神凶恶的城门卒子大声吆喝着,随意推搡着动作慢的流民,偶尔从看起来还有点油水的行商手里接过几个铜板,便挥手放行。对于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恶臭、肩膀上还糊着可疑污物的陈砺,他们的眼神充满了厌恶。
“哪来的叫花子?滚一边去!别污了爷的眼!”一个满脸横肉的卒子看到陈砺靠近,厉声呵斥,手中的鞭子作势欲抽。
陈砺停下脚步,没有像其他流民那样畏缩后退。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卒子,嘶哑着嗓子,用尽力气喊道:“我……来参加镇魔司预备役考核!”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破音,但“镇魔司”三个字,却像拥有某种魔力,让周围嘈杂的声音瞬间安静了不少。排队的流民、小贩,甚至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城门卒子,都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这个狼狈不堪、却站得笔直的少年。
那卒子举起的鞭子僵在了半空,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忌惮。他上下打量着陈砺,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镇魔司?”另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的卒子皱了皱眉,语气缓和了些,“小子,你确定?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每年死在那‘鬼门关’里的人,能堆成山!”
“我确定!”陈砺的声音斩钉截铁,眼神中的火焰没有丝毫动摇。
老卒子看着他破烂衣服下露出的、被污物包裹却依旧能看出形状的狰狞伤口,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光芒,沉默了一下,最终挥了挥手:“进去吧!南衙在城西,自己打听。小子,别怪我没提醒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一旦报了名,就是生死由命了!”
陈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体,一步一步,坚定地走进了清河郡城那巨大而阴森的城门洞。
身后,是城门卒子们带着怜悯、嘲讽或漠然的窃窃私语。
“又一个送死的……”
“啧啧,那伤……怕是熬不过第一关……”
“嘿,管他呢,反正明天南衙外面,又能多几具喂狗的尸首了。”
陈砺充耳不闻。踏入城门的那一刻,一股更加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汗味、尿臊味、劣质脂粉味、食物的香气、还有隐约的铁锈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街道两旁是低矮拥挤的棚屋和店铺,行人匆匆,眼神警惕。繁华与破败,生机与死气,在这座末世中的郡城里诡异交织。
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镇魔司南衙!找到那个改变命运的入口!
他像一匹受伤的孤狼,在陌生的、充满敌意的城市街道中穿行,无视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向着城西的方向,艰难而执着地前进。七天跋涉的终点,只是另一个更加残酷的起点。但这一次,他手中似乎抓住了一丝微光,一丝名为“机会”的微光。这微光能否照亮他通往力量的道路,还是将他彻底焚毁?答案,就在即将到来的“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