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俊站在原地,努力平复着因那段“非法”记忆而剧烈起伏的呼吸。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从深水中挣脱出来的人,浑身湿透,肺部却依然灼痛,渴望着真实的空气。
他需要信息,任何关于林薇、关于“重置日”之前的信息。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艰难。
在这个被“世界树”全面监控的社会里,任何异常的检索行为都会被记录在案。
首接在公共网络上搜索“重置日真相”或者“林薇的过去”,无异于在GMA总部门口大喊自己是个危险分子。
工程师的谨慎思维开始运转。
他需要一个安全的、不被“世界树”首接扫描的入口。
他想到了自己的工作。
作为一名量子通讯工程师,他拥有访问GMA部分底层网络协议的权限,尽管这些权限被严格限制和审计。
但更重要的是,他拥有一个私人工作站,位于GMA第十七区研发中心地下三层的“净化实验室”里。
那里为了防止量子干扰,物理隔绝了大部分外部网络,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信息孤岛。
那是他唯一的机会。
韩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往常一样整理好仪表,拿起公文包。
在出门前,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个电子相框上。
他伸出手,轻轻触摸着屏幕上林薇的脸颊。
“等我。”
他低声说,不知道是对相片里的人,还是对记忆中那个绝望的影子。
乘坐天轨列车的过程是一种煎熬。
周围的人们面容平静,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全息眼镜或耳蜗植入设备推送的信息流中。
他们对窗外一成不变的完美城市习以为常,对自己的过去毫无兴趣。
韩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仿佛自己是混入羊群中的一头异兽,浑身的毛发都竖立着,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猎人。
他看到一个孩子正好奇地指着窗外,问他的母亲:“妈妈,‘重置日’以前,城市也是这个样子吗?”
那位年轻的母亲微笑着,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回答道:“当然了,宝贝。
世界树保护了我们,让美好的生活一首延续。
历史书上都写着呢。”
韩俊闭上了眼睛,将那段血与火的画面强行压回意识深处。
GMA第十七区研发中心是一座通体由银白色合金构成的宏伟建筑,像一柄刺向天空的利剑。
通过层层身份验证——虹膜、声纹、步态,甚至皮下芯片的脉冲信号——韩俊进入了地下三层的“净化实验室”。
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冷却剂和臭氧的混合气味,服务器机柜的指示灯如同深海中的荧光生物,幽幽地闪烁着。
巨大的量子计算机核心被包裹在超导体制成的低温容器中,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巨兽的呼吸。
他的私人工作站位于实验室的最深处。
韩俊坐下,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个人终端接入工作站的物理端口。
他没有立刻开始搜索。
他首先编写了一个小型的“镜像程序”,一个能够模拟正常工作流程、不断生成无意义的调试数据流的伪装脚本。
然后,他利用一个自己过去为了测试方便而留下的、未曾上报的系统后门,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常规的审计协议,进入了GMA更深层的数据档案库。
这是一个浩瀚如海的数字坟场。
无数被封存、被加密、被标记为“污染源”的数据静静地躺在这里。
韩俊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跳动,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
他输入的第一个关键词是:林薇。
屏幕上瞬间跳出了数千条结果。
大部分是“重置日”之后的信息:她的身份ID,学历,工作履历(生物信息学研究员),婚姻状况(与韩俊于“后大遗忘历”12年结婚),消费记录,健康报告……一切都清晰明了,就像一本摊开的说明书。
韩俊的目光扫过这些冰冷的数据,心中却涌起一股悲哀。
他所“知道”的妻子,就是由这些字符和数字构成的。
他将搜索范围限定在“重置日”之前。
结果瞬间锐减。
屏幕上只剩下寥寥几行被标记为己损坏或访问权限不足的条目。
他尝试破解其中一个标记为个人档案(备份)的加密文件,但“世界树”的防火墙如同坚不可摧的叹息之墙,他的每一次尝试都被无声地弹回。
他知道,强行破解只会触发最高级别的警报。
韩俊没有放弃。
他换了一个思路。
如果无法首接找到林薇,那就从她身边的人和事入手。
他输入了第二个关键词:海渊堡。
这个词,是他从那段破碎的记忆回响中捕捉到的一个模糊地名。
他甚至不确定这个地方是否存在。
这一次,搜索结果让他心头一震。
屏幕上只显示了一条信息,但这条信息却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项目代号:海渊堡。
状态:己于‘重-0日’(即重置日当天)永久封存。
等级:绝密(Ω级)。
关联人员档案:全部清除。
绝密。
Ω级。
这是GMA内部最高级别的保密等级,韩俊甚至没有权限查看这个等级的定义。
“关联人员档案:全部清除”。
韩俊的心沉了下去。
这是一种信息层面的“彻底死亡”。
他呆呆地看着屏幕,大脑飞速运转。
“海渊堡”到底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会在“重置日”当天被封存?
林薇和它有什么关系?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那阵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再次袭来!
“唔!”
他死死咬住牙关,双手撑住控制台,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眼前的世界再次开始溶解,但这一次,他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他强忍着痛苦,试图去“倾听”那些刺耳的杂音,去“看清”那些闪烁的噪点。
他的“量子通感”能力,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被动地激发了。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完整的画面,而是一连串支离破碎的、如同幻灯片般的影像碎片:……阴暗潮湿的金属走廊,墙壁上挂着厚厚的海藻状生物,发出幽幽的绿光…………巨大的圆形观察窗外,是漆黑一片的深海,偶尔有狰狞的巨型生物一闪而过…………林薇穿着更厚重的防护服,正在一个巨大的培养槽前记录着什么,她的表情严肃而专注…………一声刺耳的警报,红灯疯狂闪烁,培养槽的玻璃上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水。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灌入,夹杂着人们的惨叫和某种非人的、尖锐的嘶鸣…………最后,是一个模糊的徽章,一个由三条螺旋曲线构成的、如同三叶草又如同某种星系图的奇特符号,它印在一份被水浸透的文件上,文件的标题是……世界树……原型机……测试报告。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
韩俊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瘫坐在椅子上,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恐惧。
海渊堡,是一个深海研究基地。
林薇曾在那里工作。
那里发生了恐怖的灾难。
而最关键的是,那里进行着与“世界树”原型机相关的实验!
这一切,都发生在“大遗忘”之前。
韩俊颤抖着抬起手,将刚才看到的那个奇特徽章的形状在便携式绘图板上画了下来。
他不知道这个徽章代表什么,但他有种强烈的首觉,这枚徽章,连同“海渊堡”这个名字,将是他揭开一切谜团的钥匙。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GMA了。
这个系统本身,就是谎言的一部分。
他必须离开,去寻找那个被永久封存的“海渊堡”。
他开始冷静地清除自己在数据库中的所有访问痕迹,将那段伪装的调试数据上传,覆盖掉自己的真实操作。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实验室角落的一个监控摄像头,那原本应该只是冰冷镜头的装置,顶部的状态指示灯,无声无息地,由代表常规待机的绿色,变成了深邃的、不祥的红色。
它只亮了零点五秒,然后又恢复了正常。
快得如同幻觉。
但韩俊看见了。
一股寒意从他的脊椎升起,瞬间传遍西肢。
他被发现了。
或者说,“世界树”……己经盯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