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绿皮车厢的初遇
苏婉清靠在窗边,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城市的高楼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开阔的田野和零星的农舍。
玻璃窗上倒映出车厢内的景象:周小芸歪着头打盹,手风琴斜靠在她的腿上;赵建国正和邻座的人下象棋,嘴里还嚼着最后一颗大白兔奶糖;而林致远则坐在她对面,低头翻看那本《农业手册》,偶尔用铅笔在书页边缘写下几行小字。
苏婉清收回目光,从帆布包里摸出笔记本,小心地翻开。
扉页上的烫金"奖"字己经有些磨损,但依然清晰。
她轻轻抚过纸页,指尖触到夹在其中的糖纸——那是赵建国给的大白兔奶糖的包装纸,光滑的蜡质触感让她想起小时候偷偷攒糖纸的日子。
"要喝水吗?
"林致远的声音让她微微一怔。
抬头时,他己经把军用水壶的盖子拧开,推到她面前。
搪瓷缸里的水冒着热气,杯壁上的红字"为人民服务"缺了一角,像是被磕碰过无数次。
"谢谢。
"她接过,双手捧着杯子,热度透过陶瓷传到掌心。
"你父亲是农机厂的工程师?
"林致远忽然问道,声音很低,像是怕吵醒周小芸。
苏婉清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去年之前,他还在技术科。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林致远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回到书本上。
车厢里的嘈杂声渐渐平息,只剩下车轮的轰鸣和偶尔传来的咳嗽声。
窗外,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远处的山脊,田野里的稻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听说东北的冬天特别冷。
"苏婉清轻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零下三十度是常事。
"林致远头也不抬地回答,"但屋里烧炕,比上海的湿冷好受。
"她有些惊讶:"你去过上海?
""我哥在那儿当兵,前年探亲时去过。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外滩的风能吹透骨头。
"苏婉清忍不住笑了:"冬天的时候,我们家的窗户缝都要糊上报纸,不然风钻进来,早上醒来被子都是潮的。
"林致远终于抬起头,嘴角微微扬起:"哈尔滨更糟,吐口唾沫,没落地就冻成冰碴子。
"她笑出声,又赶紧抿住嘴,怕吵醒周小芸。
但己经晚了——麻花辫姑娘猛地一抖,手风琴"噗"地发出一声闷响。
"到哪儿了?
"周小芸揉着眼睛问,嗓音里带着睡意。
"刚过蚌埠。
"赵建国回头插话,手里还捏着一枚象棋,"再有两小时就到徐州了。
""饿死了……"周小芸哀叹一声,摸了摸肚子,"窝头消化得也太快了。
"赵建国神秘兮兮地从座位底下拽出个布包:"幸好我藏了点私货。
"他解开结,露出几块芝麻饼,"我爸厂里食堂做的,虽然有点硬,但顶饿。
"周小芸欢呼一声,抢过一块就啃。
苏婉清接过赵建国递来的饼,小心地掰成两半,把另一半推给林致远。
"谢了。
"他接过,却没有立刻吃,而是从包里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后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块深褐色的东西。
"牛肉干,自家晒的。
"他递给每人一块,"硬,但耐嚼。
"苏婉清接过,指尖碰到他的手掌,触感粗糙温热。
牛肉干确实硬得像木头,但含在嘴里慢慢化开,咸香中带着一丝甜味,比窝头好吃多了。
"你家是北方的?
"她问。
"黑龙江。
"林致远简短地回答,"我父亲是农垦兵团的。
"周小芸突然凑过来:"那你咋去哈尔滨念书?
"林致远的表情微微一滞,但很快恢复平静:"我哥在部队,托了关系。
"车厢里的气氛微妙地凝固了一瞬。
赵建国赶紧打圆场:"哎,你们知道吗?
听说咱们要去的那个向阳大队,去年种出了二十斤重的大南瓜!
""吹牛吧!
"周小芸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二十斤?
那不得比娃娃还大?
""千真万确!
"赵建国拍着胸脯,"我表哥去年在那儿插队,写信说的。
还说冬天能逮到野兔,炖一锅够全宿舍吃两天。
"苏婉清听着他们斗嘴,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天色己经完全暗了下来,偶尔闪过的灯火像流星般转瞬即逝。
玻璃窗上,她看到林致远的倒影——他正望着窗外,侧脸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那道疤痕从颧骨延伸到嘴角,在晃动的光影中时隐时现。
突然,火车猛地一晃,所有人都向前倾去。
周小芸的手风琴"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赵建国的象棋撒了一地。
"怎么回事?
"有人惊呼。
车厢顶灯闪烁几下,熄灭了。
黑暗瞬间笼罩了一切,只有窗外偶尔闪过的信号灯投来短暂的光亮。
苏婉清下意识抓住了面前的桌子边缘,却摸到了另一只手——林致远的。
两人同时缩回手。
"应该是临时停车。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别慌。
"远处传来乘务员的喊声:"各位乘客不要惊慌,前方信号灯故障,暂时停车!
"赵建国划亮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几张紧张的脸。
周小芸死死抱着手风琴,像抱着救生圈;赵建国自己也被突然的黑暗吓了一跳,火柴差点烧到手指;而林致远己经站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军绿色背包,似乎在检查什么。
苏婉清借着火柴的光亮,看到他的背包侧面插着一把手电筒。
"有手电?
"她小声问。
林致远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但没有拿出来。
火柴熄灭了,黑暗再次降临。
这次,苏婉清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是林致远递来的手电筒。
"省着用。
"他低声说,"电池不好买。
"她按下开关,一束黄光照亮了狭小的空间。
周小芸长舒一口气,赵建国己经开始满地找他的象棋。
林致远的脸在光线边缘,半明半暗,看不出表情。
就在这时,车厢连接处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
让开!
有医生吗?
这里有人发病了!
"苏婉清的手电光立刻转向声音来源。
一个中年妇女瘫坐在过道上,脸色惨白,呼吸急促。
周围人慌乱地让开空间,却没人知道该怎么办。
林致远突然大步走过去,蹲下身检查妇女的情况。
"让开点,给她空气。
"他声音沉稳,一边解开妇女的领口,一边抬头对乘务员说,"可能是心脏问题,有没有速效救心丸?
"乘务员摇头:"车上没配药...""我有。
"苏婉清从包里翻出一个小布包,那是母亲临行前塞给她的常用药,"硝酸甘油片,行吗?
"林致远接过药片,迅速放在妇女舌下。
几分钟后,她的呼吸渐渐平稳。
乘务员和几个乘客把她扶到了乘务员室休息。
回到座位时,周小芸崇拜地看着林致远:"你还会医术?
""在武装部学过急救。
"他简短地回答,把手电筒收回来,关掉。
车厢里的灯突然亮了,突如其来的光明让所有人都眯起眼。
广播里传来列车长的声音,解释着刚才的临时停车。
苏婉清看着林致远的侧脸,突然意识到,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身上,似乎藏着许多故事。
那道疤痕,那本农业手册,还有他熟练的急救手法……火车再次启动,窗外的黑暗无边无际。
赵建国重新摆好棋盘,周小芸又开始拨弄手风琴。
林致远继续看他的书,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但苏婉清知道,在这列驶向未知的火车上,他们之间,己经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