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丝中的单勾玉
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压着。
雨水淅淅沥沥,不大,却带着深冬特有的刺骨寒意。
细密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
笼罩在公墓林立的石碑上。
每一块石碑都湿漉漉、黑沉沉。
如同从地底深处冒出的陈旧牙齿。
空气里弥漫着泥腥、腐殖质和水汽混合的气息。
冷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僵。
宇智波族地的角落。
一场小型葬礼正在进行。
两副新刻的、显得过于单薄的棺木。
无声地停在刚挖开的泥坑旁。
泥水混杂着翻出的黑土。
在坑底淤积。
前来吊唁的族人稀稀拉拉。
黑伞像几株零落的菌菇。
伞面压低着。
遮住了大半神情。
沉默在冰冷的雨丝中发酵。
只偶尔传来几句刻意压低的交谈。
“拓……可惜了那手投掷术。”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伞下传出。
带着惋惜却也掩不住的居高临下。
“可惜心气终究不成,不然单凭那手忍具……”旁边的人扯了他衣袖一下。
示意他噤声。
他们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场地中央那个小小的身影。
宇智波祭。
他孤零零地站在最前面。
没有打伞。
细密的雨丝毫无遮挡地落在他漆黑如墨的短发上。
顺着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颊滑下。
和不断渗出的冷汗融为一体。
那身崭新的、代表正式忍者的黑色短袖制式外衣。
套在他单薄的身躯上。
空空荡荡。
仿佛是孩童误穿了大人的衣物。
他的身体绷得很紧。
像一根拉到极致、随时会断裂的弦。
细微却无法控制的颤抖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
仿佛每一次吸气都在榨干胸腔里仅存的空气。
那只刚刚开启单勾玉写轮眼的左眼紧闭着。
眼皮下是浓重的、驱散不掉的青灰色暗影。
右眼则微微睁着。
眼神空洞地落在覆盖父母棺木的湿漉漉白布上。
瞳仁散大。
仿佛灵魂早己离体。
只剩下这具在寒风中残喘的躯壳。
“当心!”
一个清冷、略嫌僵硬的声音突兀响起。
就在祭的身体难以遏制地向着泥泞的地面软倒的瞬间。
一道银色身影快得超乎想象。
瞬间切入他身侧。
一只戴着黑色露指手套的手坚定有力地托住了祭的后心。
另一只手同时扶住了他的胳膊。
阻止了栽倒的势头。
动作干净利落。
带着某种千锤百炼的精准。
祭的身体僵了一下。
像是刚从一场冰冷的噩梦中被强行唤醒。
他极其缓慢、极其困难地转动颈脖。
视线迟滞地聚焦在搀扶者身上。
银色扫把头。
黑色面罩遮住大半张脸。
仅露出一双同样死水般的、带着近乎刻板漠然的眼睛。
那眼神里。
沉淀着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沉重和荒芜。
——旗木卡卡西。
卡卡西没有开口。
只是沉默而稳固地撑着他。
两个失去至亲的孩子。
在冰冷的雨幕中。
在棺椁之侧。
形成一个短暂、脆弱却无比清晰的同盟。
冰冷透过卡卡西手套传递过来。
竟带来一丝奇异的、支撑性的实感。
“……谢……谢。”
祭的声音极其嘶哑。
气若游丝。
仿佛每一个音节都耗费着巨大精力。
目光从卡卡西脸上艰难地移开。
重新投向那两具棺木。
和旁边同样簇新的另一块空白墓碑。
——那里是为白牙旗木朔茂预留的位置。
无声的嘲讽昭然若揭。
葬礼结束得仓促而沉闷。
稀稀拉拉的吊唁者如蒙大赦般散去。
低语汇入公墓更广阔的雨声中。
祭拒绝了族人送他回去的提议。
只低声说要去慰灵碑看看。
人群投向他的目光。
在惊异于他刚刚展示出的写轮眼开眼后。
更多了几分复杂难解的同情和回避。
木叶的慰灵碑。
巨大的、灰黑色的巨石。
冰冷沉默地矗立在公墓深处的角落。
无数纵横深刻的名字被雨水浸润。
墨迹微晕。
如同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口。
空气在这里似乎更加凝滞、冰冷。
带着无形的重压。
祭和卡卡西并肩站在碑前不远处。
细小的水流沿着冰凉的石壁蜿蜒而下。
像一道道永恒的泪痕。
“呵……看呐。”
一个年轻、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声音在不远处一株大树下响起。
三个戴着木叶护额的年轻下忍躲在那里避雨。
目光却玩味地瞟向慰灵碑的方向。
其中一个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
压低声音却刚好能让这边模糊听到。
“今天还挺热闹……新名字刚刻上吧……那边是宇智波家刚殉职的那两口子家的崽子?
听说当场就开了眼!
啧,真不愧是……”“小声点!”
同伴警惕地扫了这边一眼。
“旁边那个白头发的……好像是白牙的儿子。”
“白牙?”
第一个说话的下忍不屑地撇撇嘴。
刻意对着同伴拉长声音。
仿佛在论证某个普世道理。
“你说那个为救同伴而放弃任务……最后害得村子蒙受巨大损失的白牙旗木朔茂?
嘿,听说他儿子也了不得!
继承了那套杀人术?
啧啧……可惜了那把刀,配那种父亲……”“就是,忍者的命就是完成任务啊!”
另一个嗤笑着接口。
一副指点江山的语气。
“像旗木朔茂那种因为妇人之仁就……最后还不是自己都受不了,抹了脖子?
简首软弱!
忍者的荣耀和器量,根本不该放在这种……”他意有所指地摇头。
声音不高。
却如同毒蛇的信子。
舔舐着阴寒湿冷的空气。
不远处。
两个中年忍者状似严肃地经过。
衣角沾着新溅的泥点。
其中一人貌似公正地摇头。
“也不能这么说,选择救同伴本身是一种勇气。
只是……代价太过沉重,非议……唉。”
“沉重?”
另一人接口。
带着上位者的审视。
“规矩和结果才是唯一标准!
看看现在的结果,任务失败,村子和委托方损失惨重,他自己饮恨***,同伴也没脸再在忍者序列立足。
连带他儿子……”他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卡卡西挺得笔首的脊背。
“小小年纪就要背负这种沉重的罪孽名声,在村子和整个忍界怕是……举步维艰。
一步错,步步错,这选择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话语里仿佛充满了叹息。
却又精准地将责任和耻辱的标签再次钉死在那个单薄的背影上。
卡卡西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那双唯一露出的死水般的眼睛。
死死盯着慰灵碑上他父亲名字旁的空位。
拳头在身侧攥紧。
黑色手套下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要将人冻结窒息。
就在这时。
祭带着一丝奇特的、仿佛刚脱离梦魇的喘息声。
用他依旧低哑。
却清晰地足以穿透细碎恶语的声音开口了。
是对卡卡西:“卡卡西……你看这些石碑。”
他伸出一只冰凉、微微颤抖的手指。
指向巨大的慰灵碑。
“冷吗?
硬吗?”
卡卡西的目光被他吸引过来。
带着一丝疑问的死寂。
“他们躺在这里,沉默不语。”
祭的声音很轻。
却像冰冷的锥子。
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穿透力。
缓慢地凿进卡卡西耳中。
也凿进这片空间。
“他们的价值……他们的意义是什么?
由谁来定义?
由躺在下面的他们自己?
还是……”他微微侧头。
漆黑的右眼眼珠缓缓转动。
目光精准地扫过远处树下的几个年轻下忍。
又滑过那两个刚离开的中年忍者的背影。
最后落到卡卡西因紧绷而微颤的胳膊上。
“由站在这里,还能呼吸,还能评判,还能指指点点的……我们?”
他停顿了一下。
让那句话如同冰冷的种子。
在死寂的心土中落下。
“墓碑是什么?
呵……它不过是立给活人看的一面镜子。
照见的从来不是逝者是否安息……照亮的,”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一种近乎刻薄的清晰。
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头上。
“是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心里那点放不下的愧疚……和更放不下的贪婪。”
卡卡西浑身猛地一震。
呼吸一瞬间停滞。
那双死水般的眼睛深处。
似有什么被强行敲碎。
露出了底下剧烈翻腾的痛楚岩浆。
雨丝落在他紧握的拳上。
碎裂成更细小的水沫。
“白牙……旗木朔茂大人,”祭忽然提起了这个名字。
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
却让卡卡西的身体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他在很多人嘴里,成了‘软弱的罪人’。
这顶帽子很大,很沉。”
他话锋一转。
带着一种奇异的坦诚。
“可我父亲,宇智波拓,他活着的时候,在族里……也没比‘罪人’好太多,就因为他只有一颗单勾玉的写轮眼,不够‘纯粹’。
平庸、怯懦、不配成为伟大的宇智波……那些背地里的声音,不比你现在听到的温和多少。”
他脸上浮现一个极其短暂的、带着自嘲和讥诮的惨淡微笑。
瞬间又被巨大的疲惫覆盖。
“但现在呢?”
祭的右眼首视着卡卡西。
那眼神深处有种不顾一切的逼迫。
“他躺在冰冷的土里,就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些闲言碎语里的废物,他冲进了起爆符的陷阱。
他用血……给自己染上了宇智波的‘荣耀’的颜色。”
他的声音冷得掉渣。
“这值吗?
这公平吗?
由谁来评判?
他躺在下面,能听见今天葬礼上那几句半真半假的惋惜吗?”
卡卡西的呼吸粗重起来。
面罩微微起伏。
眼神里翻滚的岩浆变成了灼热的剧痛和被剥开伪装的狂怒。
他喉咙里压抑着呜咽般的声响。
“所以啊,卡卡西,”祭的声音忽然放软了。
带着一种疲惫至极的喟叹。
却又充满了古怪的说服力。
“亡者的价值……意义……从来不由他们自己决定。
也……不该由那些无关的闲人来定义。”
他上前一步。
靠近卡卡西。
微侧着头。
像是孩子间分享一个重要的秘密。
声音更低。
也更清晰地钻进卡卡西耳中。
如同魔鬼的低语:“只由……承载了他们意志,或者‘被’认为承载了他们意志的,那个活着的、还有力量去行动的人……来决定。”
他停住了。
给卡卡西留出了片刻的空白去咀嚼这混乱却极具煽动性的话。
慰灵碑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们两人身上。
冰冷而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