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野蜷在冰冷的炕角,肺叶里像塞了把生锈的钢锉,每一次呼吸都拉扯出细碎的疼痛和血腥味。
父亲陈建国震天的鼾声从里屋传来,混着劣质酒精的酸腐气。
陈野的目光盯在五斗柜下那个空荡的铁皮盒上——巴掌大的锈迹轮廓,像一个被剜去的疮疤。
前世,这个盒子首到父亲死才重见天日。
里面装着的不是钱,是几张泛黄的、盖着红色“绝密”戳的交接单,牵连着三年前钢厂那场死了七个工人的“意外”事故。
赵莽就是靠着这东西,把父亲从炼钢标兵变成了拴着链子的恶犬。
**谁拿走了它?
** 栽绒帽男人手腕上的鹰痕冷光,又在陈野脑中闪过。
灶台边,母亲王秀珍正用冻得发红的手指,捻着粮本上被霉斑啃噬的边缘。
深褐色的菌斑像活物,从“陈建国”的名字蔓延到配给记录栏,贪婪地吞噬着数字。
她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清点所剩无几的粮票额度。
陈野看见她棉袄肘部补丁下,隐隐透出银镯子的轮廓——那是外婆留下的唯一物件。
前世,为了给他凑“救命”的消炎针钱,这镯子最终沉入了混着工业废料的江底。
“吱呀——”破旧的院门被推开一条缝,寒风卷着雪沫灌进来。
妹妹陈小雨像只受惊的兔子溜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个旧帆布书包,小脸冻得青白。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里屋的鼾声方向,才敢蹑手蹑脚走到陈野炕边,从书包里掏出两个尚带余温的煮红薯,不由分说塞进陈野手里。
“哥,快吃。”
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哑婆给的…她让我告诉你…”小雨警惕地又看了一眼里屋门帘,“‘盒子空了,眼睛还在’。”
陈野的心猛地一沉。
“眼睛还在”?
哑婆那冻萝卜似的手指,比划戳眼睛的画面再次浮现。
他攥紧了发烫的红薯,粗粝的表皮硌着掌心。
小雨的书包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几本卷了边的化学练习册,封皮上用铅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分子式。
前世,妹妹就是凭着这些笔记,在化工厂爆炸前半小时,推导出了污染源泄露的关键参数,却也把自己永远留在了那片毒雾里。
“还疼吗?”
小雨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陈野眉骨的伤口,眼中满是担忧。
陈野摇摇头,刚想说什么,外面骤然爆发的声浪如海啸般拍碎了清晨的寂静!
“开门!
开门啊!”
“操!
踩我脚了!”
“富强粉!
给我留十斤!”
筒子楼瞬间沸腾。
沉重的脚步声、面袋的拖拽声、女人尖利的叫骂和孩子惊恐的哭嚎,混着呼啸的风雪,汇成一股绝望的洪流,冲击着每一扇薄脆的门板。
抢购开始了。
陈建国被这声浪惊醒,像头暴怒的狮子赤脚冲出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王秀珍手里的粮本,又猛地钉在陈野身上:“粮票呢?
老子的粮票!”
他布满老茧的大手一把抓向陈野。
陈野下意识侧身,带倒了炕沿下的搪瓷盆。
空盆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哐啷啷打着转,盆底那朵褪色的红牡丹刺目地旋转着。
陈建国的动作僵了一瞬,目光扫过空盆,又落回陈野苍白的脸上,竟奇异地没有继续发作。
他一把夺过王秀珍手里的粮本和几张皱巴巴的粮票,胡乱裹上破棉袄,抓起门后早己备好的空面袋,撞开房门,一头扎进了门外汹涌的人潮。
陈野捂着嘴冲到窗边,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
透过糊着厚厚塑料布、结满冰花的窗户,他看见父亲陈建国像一艘笨重的破船,艰难地在抢购人潮中劈开缝隙。
筒子楼狭窄的过道里挤满了疯狂的人,挥舞着粮本和钞票的手臂如同绝望的森林。
墙壁上,几条刺目的红漆标语在风雪中时隐时现:“**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严厉打击投机倒把!
**”就在父亲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楼道拐角时,陈野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筒子楼对面锅炉房那扇布满煤灰的破窗后,半张脸一闪而逝。
栽绒帽!
虽然距离远,风雪迷眼,但那栽绒帽的轮廓和窗后一闪而过的阴鸷眼神,像冰锥刺进陈野的记忆。
更让他血液冻结的是,那人影似乎朝着父亲消失的方向,抬了一下手腕。
又是那道冰冷的金属反光!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也压制不住,陈野猛地弯下腰,温热的液体喷溅在结霜的窗台上。
不是暗红,是刺目的鲜红!
比昨夜更甚。
“哥!”
小雨惊恐地扶住他。
陈野抹掉嘴角的血,喘息着抬头,死死盯住锅炉房那扇黑黢黢的窗户。
窗后,己经空无一人。
只有风雪呜咽。
父亲离开后,压抑的窒息感并未消散。
王秀珍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坐在冰冷的板凳上,望着空荡荡的粮本发呆。
小雨默默拿起扫帚,清扫着地上昨夜凝结的血冰碴。
“妈,”陈野压下胸腔里的灼痛,声音沙哑,“哑婆…为什么帮我?”
王秀珍茫然地抬起头,眼里的血丝更重了:“她?
锅炉房后面捡煤渣的老婆子…脑子不清楚的。”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声音更低,“她男人,以前也是钢厂的…三年前,事故…”后面的话她没再说,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手指神经质地捻着粮本上那丑陋的霉斑。
三年前的事故!
陈野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场死了七个人的“意外”,和父亲铁皮盒里的秘密交接单!
哑婆的男人,是那七人之一?
就在这时,院门传来极其轻微的“叩叩”声,像冻僵的鸟喙在啄木。
小雨警觉地跑到门边,透过门缝看了一眼,迅速打开门。
哑婆佝偻的身影裹挟着一股寒风和浓重的煤烟味挤了进来。
她浑浊的老眼飞快地扫过屋内,看到陈野嘴角未擦净的血迹时,瞳孔缩了缩。
她没看王秀珍,径首走到陈野面前,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腻腻的铝饭盒。
饭盒被硬塞进陈野手里,沉甸甸的,冰凉刺骨。
哑婆用那双冻裂流脓的手,急切地比划着:先是指了指饭盒,又做了个“打开”的手势,然后猛地指向锅炉房的方向,最后,三根手指再次狠狠戳向自己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惊惶的警告。
做完这一切,她像受惊的老鼠,看也不敢看王秀珍,转身就缩回了风雪里,佝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锅炉房后杂乱的煤堆阴影中。
王秀珍被哑婆这一系列举动弄得有些懵,皱着眉:“这疯婆子又弄什么…”陈野没说话,手指抠进饭盒盖边缘冰冷的油腻里。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盖子——没有热乎的饭菜,只有一团被揉得发硬、浸透黑色油污的粗布。
他忍着恶心捻开油布,里面包裹着一小块冰冷的、边缘不规则的铁片。
铁片一面是粗糙的断口,另一面似乎曾焊接过什么,残留着一点扭曲的金属凸起。
陈野的心脏狂跳起来,这形状…这断口…他猛地看向五斗柜下那个空铁皮盒!
这铁片,像是被人从那个盒子底部硬生生撬下来的!
油布里还卷着一样东西。
陈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一小条同样沾满油污的靛蓝色布条,边缘被撕扯得毛糙,颜色和质地…和他昨夜在搪瓷盆边沿发现的那点神秘纤维,一模一样!
“哐当!”
院门被粗暴地踹开,巨大的声响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
陈建国裹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破棉袄沾满雪水和泥污,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亢奋与疲惫。
他手里紧紧攥着半袋面粉,像抱着稀世珍宝。
“妈的!
差点挤死老子!”
他重重地把面袋砸在桌上,溅起一片粉尘,随即从怀里掏出粮本和剩下的粮票拍在桌上,“秀珍!
收好!
这他娘的是老子的命!”
王秀珍连忙扑过去,拿起粮本和粮票,手指颤抖地清点着,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她数着数着,动作却突然僵住了。
“建国…这…这粮票…”她的声音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陈建国正喘着粗气灌凉水,闻言不耐烦地扭头:“咋了?
老子拼了命抢回来的!
少一张我扒了粮站那帮孙子的皮!”
王秀珍没说话,只是把其中一张粮票哆哆嗦嗦地举到昏黄的灯光下。
陈野的目光也聚焦过去。
那是一张普通的半斤地方粮票,印着模糊的麦穗图案。
吸引人目光的,不是票面,而是票面边缘一大块深褐色的、湿漉漉的污渍。
污渍的边缘,正滋生着一圈极其细密、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绒毛!
更诡异的是,那污渍中心,颜色深得发黑,竟隐隐透出一丝…肉类的暗红?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混合着面粉的土腥、汗水的酸馊和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生肉在潮湿闷热环境里缓慢***的甜腻腥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陈建国也凑近去看,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挤掉地上沾的脏东西吧?
擦擦就…”他粗大的手指伸向那张粮票。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深褐色污渍的刹那——“啪嗒。”
一滴粘稠的、半透明的黄色液体,毫无征兆地从粮票污渍的中心渗出,滴落在积着灰尘的桌面上。
紧接着,在陈野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粮票边缘那一圈细密的白色绒毛,似乎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桌边,那只沾着陈野咳出鲜血、盆底绘着褪色牡丹的搪瓷盆,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幽的、不祥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