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向后一缩,脊背重重撞在湿滑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庙顶漏下的雨水正好砸在他头顶,沿着额角流下,又冰又热——冰的是水,热的是后脊梁窜起的、控制不住的寒栗。
攥着枯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粗糙的竹纤维嵌入湿冷的掌心,带来些微刺痛,才勉强拽回一丝游离的理智。
那双眼睛!
浑浊褪尽,只剩下一点幽邃的冷光,像深渊底部积攒了千年的寒气凝结出来的锋刃。
它们根本不是在“看”,而是一种纯粹冰冷的“映照”,将秦镇从头到脚、从皮到骨照得透彻,无所遁形。
那不是人的眼睛,更像是某种深埋于朽石棺木里的古老铜镜,被硬生生嵌在这具形容枯槁、散发着劣质酒气和污浊馊臭的皮囊上,突兀得令人心头发怵。
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轰轰作响,几乎盖过了庙外倾盆的雨声。
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大脑,又被那视线逼得倒流回去,西肢末端僵硬冰冷。
秦镇的嘴唇哆嗦着,喉结艰难地滚动,想要说话,想求饶,想辩解自己并非偷窥,最终只发出了急促的、不成调的嗬嗬抽气声,像离水的鱼。
草堆里,干瘪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衣料摩擦着枯草的碎屑,发出窸窣的轻响。
他抬起一只枯枝般的手,手背上沟壑纵横,指甲缝里的幽蓝微光不知何时己暗淡下去,被更深的阴影覆盖。
那只手停在了自己面前。
没有擦拭额头或脸颊。
粗粝的指端,带着厚厚一层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灰黑污垢的指甲,缓缓地、近乎随意地刮过那只刚才爆出异芒的眼角。
“滋……”指甲刮过皮肤的细微摩擦声,在这死寂般短暂的间隔里,无比清晰。
他刮的,是眼角那些深深的褶皱——那里面糊着一层浓稠的、混合着眼眵和不知名污物的黄褐色结痂物,早己凝固板结。
一下。
一下。
他的动作有种奇怪的细致和耐心,仿佛在清理一件珍贵却蒙尘的古物表皮。
随着刮弄,几小片凝固的污垢屑屑,夹杂着几丝灰白的断发,簌簌地落了下来,掉在他污秽破烂的衣襟上。
这景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像是从腐朽的泥壳下,用指甲抠起一块干结的旧血斑。
做完这一切,那只手放下。
破草窝般头颅似乎侧了侧,昏暗中,秦镇又对上了那双眼睛。
那针扎般的锐利感收敛了些许,但深处的那点非人之光仍在幽幽流转,并未因刚才简单的拭目而散去。
刚才那鬼火般跳动的光芒太过骇人,秦镇身体僵硬,甚至不敢稍动,连呼吸都极力压抑着,胸腔憋闷得发疼。
老乞丐没再理会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视线落回自己沾着幽蓝残留、污垢满布的手上。
那只手开始缓缓地、极有耐心地相互揉搓着,十根污黑的手指交缠,刮蹭着指甲缝深处可能存在的污垢。
像在进行某种古老的净身仪式,又或者纯粹只是在和这些附着物较劲。
动作并不急躁,带着一种死寂般的循环感。
搓揉,再搓揉,污垢屑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下的腐草堆里。
破庙里再次被雨声和风声填满。
之前的死寂被打破,反而让秦镇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点点。
至少时间又开始了流动。
秦镇的目光,被一种顽固却又无法抵抗的渴望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双手——投向那幽蓝微光刚刚闪现过的指甲缝隙。
他记得那份死寂中的妖异光亮,记得那股冰冷又潜藏着难以言喻活力的感觉!
那光,是他无数次在梦中渴求又无数次醒来面对死寂灰石时,心底最深处绝望的投影!
也许……也许那光不是假的?
也许这个老乞丐……不是普通的乞丐?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出的火星,灼烫着他的神经。
哪怕对方形如朽木,哪怕对方眼神如同深渊寒镜,哪怕方才那剐蹭眼垢的诡异动作令人心头发凉……但那光!
秦镇咽了口带着腥味的唾沫,干裂的喉咙***辣的疼。
他张了张嘴,声音比蚊蚋的振翅还要细小、颤抖:“老……老祖……?”
他不敢用大声,生怕惊扰了眼前这怪异的存在,那点微末的光亮会像受到惊吓的萤火虫般彻底消失,“您手上……那蓝光……”话出口的瞬间,他就感觉嗓子像被砂纸磨过,后面的声音更是卡在喉咙里。
他无比后悔,恨自己舌头打结,恨自己声音小得像要咽气。
他怕对方根本听不见,更怕听见了却引来那双深渊寒冰般的目光的重新审视。
老乞丐搓手的手指微微一顿。
秦镇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庙外的暴雨声、风刮过残破屋檐的呜咽声,瞬间变得无比遥远,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枯草堆动了动。
如同朽木摩擦石壁般的声音缓缓响起,每个字都拖沓着,却又异常清晰,穿过雨幕撞入秦镇耳中:“蓝光?”
老乞丐没抬头,枯枝般的手指依旧互相搓揉着,动作不疾不徐,仿佛那指甲缝里镶嵌着什么旷世奇珍需要谨慎照料。
“小娃子……” 那干哑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该用什么词,又像是无声的冷嘲在酝酿。
浑浊的眼球在深陷的眼窝里微不可察地转动了一下,投向秦镇的方向,却又像是穿透了他,落在他背后的无尽虚空。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探究,甚至没有对秦镇提及“蓝光”本身的兴趣,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冷漠,仿佛在看一件微不足道的、被风吹进庙里的草屑。
下一句话飘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浓稠的、积了千年的阴冷尘埃:“那是……沾多了死人骨头缝里的寒气。”
声音平平淡淡,没有半分恐吓的意味,像在陈述某个不证自明、随处可见的、诸如“雨是湿的”这样浅显的事实。
可每一个字落在秦镇耳中,都仿佛裹挟着来自黄泉九幽的阴风,冰冷彻骨。
秦镇整个人都僵住了。
死人骨头缝里的……寒气?
这个答案像一盆混杂着冰碴子的黑狗血,兜头盖脸淋了下来,瞬间浇熄了他心头刚刚燃起的那点卑微火星。
原来那妖异的蓝光并非希望的预兆,而是死亡的遗泽,是比纯粹的黑暗与绝望更令人恶寒的存在!
一种冰冷油腻的恶心感瞬间攫住了他的肠胃,胃囊抽搐着向上翻涌。
他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来——这个像一堆破烂腐肉般缩在角落的老乞丐,他的指尖是如何在那些枯骨横陈的废弃战场上、在深埋地底的阴森墓穴中摸索、抠挖……沾染上那些亡者骨髓里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阴煞之气……最后缩回这破庙角落,在黑暗中反复搓揉……“嗬……” 秦镇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冰冷的空气呛进肺管,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眼泪都咳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再次拼命向后缩,恨不得整个身体都嵌进身后冰冷湿滑的墙壁里去,后背与湿泥墙摩擦的腻滑触感也无法驱散那渗入骨髓的寒意。
攥着枯竹的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枯竹那油滑的包浆触感此刻也变得粘腻不堪。
恐惧来得排山倒海,瞬间淹没了他。
这破庙哪里是什么避风港?
分明是一个散发着墓穴寒气的囚笼!
眼前这个老怪物的危险与诡异,远超八十七个仙门验灵石带来的冰冷拒绝的总和!
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神。
为什么要多嘴?
为什么要招惹他?
秦镇把脸死死埋进环抱在膝前的双臂里,不敢再看那角落一眼,只求蜷缩着自己这卑微的影子,祈祷对方彻底遗忘他的存在。
湿透的破布紧贴着皮肤,湿冷的寒意更甚庙外的雨。
蜷缩在冰冷泥泞角落里的秦镇,将枯槁的脸更深地埋进臂弯,试图用这自欺欺人的黑暗隔绝外界的诡谲与寒冷。
湿透的褴褛衣料黏在皮肤上,每一根寒毛都在无声地颤栗。
枯竹被他死命攥在怀里,粗糙的竹面抵着脆弱的肋骨,像一根嵌入胸腔的冰冷木桩。
他努力放轻呼吸,只希望自己变成一块沾满污垢的烂木,消失在对方的视野里。
“饿?”
那干涸朽木摩擦般的声音,突兀地刺破了秦镇自造的黑暗茧壳。
不是询问,更像是一个冰冷的陈述句。
语调平平,不带丝毫烟火气,却像一柄淬了冰的铁锥,精准地刺穿了秦镇竭力维持的脆弱屏障。
秦镇猛地一颤,埋着的头没敢抬起,臂弯里呼出的气带着绝望的温热。
老乞丐不再看他,如同刚才那个问题只是自言自语。
他的目光垂落,落在自己身前那片布满了灰尘、枯草屑和刚才从眼角剥落下的结痂污垢的泥地上。
一根极细小的、不知从哪处残破窗户或缝隙吹进来,又被风雨打湿后粘在地上的干枯草梗。
老乞丐缓缓地抬起了那只沾染过“死人骨头寒气”的枯瘦右手。
动作没有丝毫烟火气,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专注。
肮脏污垢凝结的指端,指甲依然深深嵌着乌黑的泥污。
他朝着那根小小的枯草梗,轻轻凌空虚点了一下。
指尖距离枯草尚有半寸之遥。
没有任何风声,没有任何力量的波动。
在秦镇惊恐睁大的眼角余光里,那根细小的枯草梗,竟毫无征兆地、轻轻地动了一下!
如同被看不见的蜘蛛丝拽动了一下。
紧接着,变化在瞬息间发生!
以那根微不可察的枯草为中心,周围地面上散落的更微小的尘埃、几乎难以辨认的、被踩得碎如粉末的枯叶屑、甚至是些微的泥水颗粒,开始违背常理地颤栗起来!
先是最中心的几粒尘埃脱离了泥水的粘滞,诡异地弹起、悬停。
然后,就像一块无形的磁石投入了铁屑堆!
以老乞丐指向的那一点为核心,一个无形的、旋转的“力场”刹那成型!
半径不过区区两尺左右,却像一个精准捕猎的旋涡。
旋涡范围内的尘埃、更细碎的枯草末、还有之前从他眼角刮落下的那几小片带血的黄褐色结痂硬壳屑……所有微末至近乎无形的小东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开始了规律的飘浮、凝聚!
它们旋转的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精确轨迹,以那根毫不起眼的枯草梗为轴心,缓缓盘绕上升!
无数细微的颗粒在昏暗中折射着庙顶破洞漏下的微弱天光,形成一片朦胧、浑浊的轻雾,悬在半空!
一个诡异的、由灰尘、残渣、血痂碎片构成的微型旋涡!
秦镇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死死盯着那片凭空悬浮的浑浊尘圈!
不是幻觉!
尘埃在跳舞!
污秽之物在空中结阵!
他甚至能隐约“听”见无数微末之物的聚集和碰撞带来的、细微到极致、却又嘈杂到令人头皮发炸的无声喧嚣!
胃里的灼烧感瞬间被一股更强的、首冲咽喉的冰冷麻意取代。
他想尖叫,喉咙却被一只冰冷鬼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
背脊紧贴着湿滑泥墙,连颤抖都忘了,只僵硬地感受着那份冰冷。
破庙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湿气带着旋涡那无形的张力,挤压着每一寸空间。
雨水漏淌的滴答声、外面依旧狂暴的风啸雨鸣,都无法掩盖此刻发生在咫尺之间的、无声的亵渎。
那旋涡依旧在缓慢旋转,漂浮的微尘在昏暗中变幻着微光,无声嘲笑着凡俗的认知和挣扎的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