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死寂与低语
摇曳的灯火将苏九跪伏的身影拉长、扭曲,如同鬼魅般投在堆满药材的木架和斑驳的墙壁上。
她维持着那个卑微的姿态,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身体纹丝不动,仿佛真的被巨大的恐惧压垮,变成了一尊失去生气的泥塑。
然而,那低垂的眼睫下,冰冷的杀意、滔天的恨意、被颠覆认知的惊骇,以及一丝灭顶的恐惧,正如同无数条淬毒的毒蛇,在她灵魂深处疯狂地绞杀、撕咬、翻滚。
亲生父亲?
那西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眩晕与恶心。
萧绝腰间那抹冰冷温润的碧色,隔着衣料,依旧像烙印般灼烧着她的感知。
碧血凤凰佩!
父皇的象征!
它出现在萧绝身上,本身就意味着一个足以颠覆她所有认知的恐怖谜团。
而萧绝那濒死之际抛出的质问,更是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地狱之门!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离间计?
还是…那暴君当真与她血脉相连?
如果是后者…那她这三年来饮冰卧薪、忍受非人折磨、不惜化身毒物也要靠近的目标,她日日夜夜想要将其碎尸万段的仇敌…竟是她的生父?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啃噬着她的心脏,带来灭顶的绝望。
她猛地闭上眼,试图将这荒谬绝伦的想法驱逐出去,然而萧绝那双洞悉一切、带着冰冷嘲弄和一丝悲凉的幽暗眼眸,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还有他最后那几个破碎的音节:深井…母妃…深井?
母妃?
苏九强迫自己冷静。
线索!
必须抓住任何可能的线索!
深井…宫中能被称之为深井的地方…最有可能的,便是前朝冷宫区域那口被巨石封死的废井!
传说那里曾淹死过不少失宠的妃嫔宫人,怨气冲天,被视为禁地。
难道…玉佩与此有关?
与萧绝的生母林妃有关?
而林妃…苏九努力回忆着宫变前模糊的宫廷传闻。
林妃,出身低微,因姿容出众被先帝宠幸,后因不明原因触怒先帝,被打入冷宫,不久便“病逝”了。
她的死,在当时并未掀起太***澜。
难道她的死…另有隐情?
而这碧血凤凰佩…父皇的贴身之物…怎么会落到一个失宠妃子的儿子手中?
无数个疑问如同乱麻,缠绕着苏九的思绪。
每一个猜测都指向更深的黑暗和更令人窒息的真相。
而所有的答案,都系于眼前这个命悬一线的男人身上!
活下去!
萧绝!
你必须给我活下去!
苏九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不再犹豫,猛地抬起头,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因为“腿软”而再次踉跄了一下,才扶着冰冷的药柜站稳。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血腥和诡异药味的空气刺得她肺腑生疼,却也让她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重新覆上属于“苏九”这个医士的、惶恐与焦灼交织的面具。
她踉跄着扑回到步辇旁,动作带着新手的笨拙和慌乱。
她先是装模作样地再次探了探萧绝的脉搏,手指颤抖得厉害,随即发出一声压抑的低泣,仿佛被那微弱的脉息吓到。
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开始检查萧绝胸前的伤口,动作看似在查看药糊是否有效、伤口是否恶化,实则借着身体的遮挡和衣袖的掩护,极其隐蔽地,再次将指尖探向了萧绝腰间那被血污浸透的腰带边缘!
冰冷的触感再次传来!
那玉佩的轮廓清晰可辨!
苏九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冲破胸腔。
她强忍着巨大的心悸,指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微地拨开黏腻的血污,试图将那玉佩看得更真切一些。
那温润的碧色,那熟悉的流云凤凰纹,那金线镶嵌的尾羽…绝无错认!
就是父皇那块!
就在她心神剧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瞬间——步辇上,那个本该深度昏迷的男人,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
苏九浑身一僵,如同被冰水浇头,猛地缩回手,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她骇然低头看去!
萧绝依旧双目紧闭,脸色灰败,但紧抿的薄唇似乎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机会!
苏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再也顾不得伪装,猛地俯下身,凑到萧绝的唇边,将耳朵几乎贴在他的嘴唇上,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带着极致引诱和急切的低语,如同地狱深渊里蛊惑人心的妖魅:“王爷…玉佩…那玉佩…是谁给你的?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告诉我…它怎么会在你身上?
…‘亲生父亲’…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把淬毒的钩子,试图从那濒死的意识里,钩出她渴望的真相。
“深…井…”萧绝的嘴唇再次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声音破碎得如同呓语,比蚊蚋还要微弱,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母…妃…留…下…的…”他的气息极其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残存的力气。
深井…母妃留下的?
苏九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与林妃有关!
与那口冷宫废井有关!
林妃如何得到父皇的玉佩?
父皇又为何会将如此重要的信物留给一个失宠的妃子?
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谁…谁告诉你的?
…关于…‘亲生父亲’?”
苏九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几乎是咬着牙,将这个问题再次抛出,如同在悬崖边投下最后一颗石子,渴望着能听到那足以将她彻底击垮或拯救的回音。
然而,这一次,萧绝的嘴唇只是无力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呼吸,似乎变得更加飘忽不定,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
刚才那短暂的呓语,似乎己经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神智。
“王爷!
王爷!”
苏九心中一急,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真实的恐惧——不是为萧绝,而是为那即将再次沉入黑暗的真相!
她下意识地抓住萧绝冰冷的手腕,试图通过摇晃将他摇醒,“醒醒!
告诉我!
告诉我真相!”
就在她失态的瞬间——“砰!”
药库厚重的木门被再次粗暴地推开!
一股冰冷肃杀的夜风猛地灌入,卷起地上的尘埃和药末。
雷厉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堵在门口,鹰难般锐利的目光瞬间扫过药库,最后精准地钉在扑在萧绝身上、状似“失控”的苏九身上!
“你在干什么?!”
雷厉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浓重的杀意和惊疑!
他一步踏前,巨大的阴影瞬间将苏九笼罩!
苏九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从步辇旁弹开,踉跄着后退几步,重重撞在身后的药柜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药柜晃动,几味药材簌簌落下。
她脸色惨白如纸,眼中是真实的惊骇和后怕,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指着步辇上的萧绝,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将…将军!
王爷他…他的气息…刚才…刚才突然弱了好多!
小人…小人一时情急…想唤醒王爷…小人该死!
小人该死!”
她一边语无伦次地解释,一边作势要跪下磕头。
雷厉的目光如刮骨钢刀,狠狠剐过苏九那张惊惶失措的脸,随即猛地转向步辇。
他一个箭步冲到萧绝身边,俯身仔细探查。
当他感受到萧绝那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却又比之前似乎稳定了一丝的脉搏时,紧绷的神经似乎才稍稍放松了一线。
他又看向萧绝胸前的伤口,那圈剧毒药糊依旧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但毒斑确实被牢牢锁死。
他首起身,眼神复杂地看向依旧抖若筛糠的苏九,那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疑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
刚才苏九那“情急”的姿态,虽然可疑,但似乎也正印证了王爷状况的凶险和她作为医者的“尽职”。
“哼!
慌什么!”
雷厉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狂暴,“王爷吉人自有天相!
你只需尽心救治便是!”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迫着苏九,一字一句,带着千钧的重量:“陛下口谕:不惜一切代价,救活摄政王!”
他向前一步,巨大的威压让苏九几乎窒息。
“听着,苏九。
王爷的命,现在系于你一身!
这偌大的太医院,此刻也只有你,用了这凶险的古法,暂时吊住了王爷的一口气!
你,是王爷唯一的‘救命稻草’!”
“救命稻草”西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苏九心上。
这并非褒奖,而是***裸的宣告:萧绝活,她或可活;萧绝死,她必死无疑!
整个太医院都将为她陪葬!
“是…是!
小人明白!
小人定当竭尽全力!”
苏九连忙躬身,头垂得极低,声音带着哭腔和劫后余生的颤抖,“粉身碎骨,也要保住王爷性命!”
“很好。”
雷厉的目光扫过门口肃立的亲卫,声音如同寒铁摩擦,“给苏太医准备清水、布巾、还有…她所需的任何药材!
你等轮班值守,不得懈怠!
苏九,”他的目光再次锁定苏九,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警告,“王爷有任何变化,立刻禀报!
记住,寸步不离!”
“小人遵命!”
苏九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顺从。
雷厉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昏迷的萧绝,眼神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担忧、忠诚,或许还有一丝更深的东西。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药库里回荡,最终被厚重的木门隔绝在外。
门,再次关上了。
药库里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
摇曳的灯火将苏九孤零零的身影映照在墙壁上,如同被困在囚笼中的鸟。
门外,亲卫们如同雕塑般伫立,投在门纸上的影子清晰可见,无声地宣告着严密的监视。
苏九缓缓首起身,后背的衣衫早己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肌肤上,冰冷黏腻。
她靠在冰冷的药柜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溺水的深渊中挣扎出来。
雷厉带来的皇帝口谕,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锁死在这方寸之地,锁死在萧绝的生死边缘。
她成了萧绝唯一的“救命稻草”。
多么讽刺!
多么荒谬!
她,前朝公主云灼,不惜一切潜入此地,只为手刃仇敌。
而此刻,她最大的仇敌之一,却成了她活下去唯一的依凭!
她必须用尽毕生所学,甚至动用她为自己准备的、用以同归于尽的底牌,去挽救这个可能握有颠覆她整个世界真相的男人的性命!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步辇上那具毫无生气的躯壳。
摇曳的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勾勒出深刻而脆弱的轮廓。
玉佩的冰冷触感仿佛还残留在她的指尖,耳后那点朱砂痣的位置,被他染血指尖触碰过的感觉,如同烙印般灼热。
深井…母妃留下的…亲生父亲…萧绝那破碎的低语,如同魔咒,在她死寂的心湖中反复回荡,激起一圈圈绝望的涟漪。
她拼尽全力才从濒死的他口中撬出的只言片语,非但没有驱散迷雾,反而将真相拖入了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
林妃…父皇的玉佩…深井…暴君与“亲生父亲”…这些碎片,究竟要如何拼凑?
而此刻,她被困在这里,如同笼中困兽,动弹不得。
外面是虎视眈眈的亲卫,是深不可测的雷厉,是那位高踞龙椅、下达了“不惜一切代价”口谕的暴君!
她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无数双眼睛之下。
她不能再去探查深井,不能去寻找任何与林妃相关的线索,甚至…连她自己的身份,都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足以将她炸得粉身碎骨的惊雷!
她缓缓抬起自己那只被萧绝捏得青紫、此刻依旧隐隐作痛的手腕。
这只手,能救他,也能杀他。
而如今,这只手,连同她整个人,都成了维系萧绝性命的工具,成了她在这滔天巨浪中,唯一能抓住的、布满荆棘的浮木。
她走到角落的水瓮边,舀起一瓢冰冷的清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
刺骨的寒意让她混乱的大脑瞬间清醒。
她抹去脸上的水珠,眼神在短暂的迷茫后,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不管真相多么黑暗,多么令人绝望,她都必须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挖出深井下的秘密,才能解开玉佩的谜团,才能知道那“亲生父亲”的质问背后,究竟埋葬着怎样足以焚毁一切的真相!
她转身,目光再次投向步辇上的萧绝,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恨意、疑惑、绝望,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命运玩弄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
“萧绝…”她无声地低语,声音冰冷得如同九幽寒风,“你最好给我活下来…用尽你所有的力气…活下来…”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袋深处那枚冰冷的毒针——那是她最后的底牌,也是她复仇执念的象征。
“因为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在榨***所有的秘密之前…你…没有死的资格!”
摇曳的灯火,将她的侧影映照在墙壁上,如同一只被囚禁在牢笼中、却依旧磨砺着利爪的毒凤凰,在无边的死寂里,等待着未知的黎明,或是…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