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晴昼新声
万花谷的春天总是来得格外从容。
熏风拂过,无边无际的花海便漾开温柔的涟漪,将药香与花香一并送往谷中每一处角落。
高绛婷己在此地住了月余。
起初,她是不惯的。
七秀坊的水榭歌台,是绮丽张扬的,一如盛唐气象。
而万花谷的山与海,是内敛的,沉静的,草木枯荣,自有其法度。
她曾是那场盛世中最惊艳的一笔。
无骨惊弦,一曲倾城。
如今,不过是个废人。
指节的旧伤,在这样的天气里,依旧会隐隐作痛。
那是一种钝重的、深入骨髓的提醒。
提醒她,那些十指连动、风过弦音的日子,是如何一去不返。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曾经,这双手能弹出世间最华美的乐章。
现在,它连握紧一杯温茶都有些费力。
东方宇轩的药,的确是有效的。
至少,那蚀骨的痛楚,己缓解了七八分。
可心里的顽疾,又岂是草木金石所能医治。
她以为,自己此生,大约便是在这般不悲不喜的寂静里,慢慢耗尽了。”
高姑娘。
“一个温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远不近,恰好是不会惊扰到人的距离。
高绛婷没有回头。
她知道是他。
在这万花谷,也只有他会用这样平静无波的语调,唤她”高姑娘“。
既不因她过往的盛名而过分热络,也不因她如今的残缺而流露怜悯。
东方宇轩走到她身侧,目光越过她的肩,望向那片烂漫花海。”
今日天气正好。
“他说。
高绛婷”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们之间,大多时候都是如此。
他来为她诊脉,换药,偶尔闲谈几句,也无非是天气,是花草,是谷中趣闻。
他从不问她箜篌。
也从不提她的手。
这份恰到好处的沉默,是她愿意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
今日,想请姑娘看样东西。
“东方宇轩忽然道。
高绛婷终于侧过头,略带一丝探寻地看向他。
这位万花谷主,永远是一身雅致的墨色衣衫,举手投足间,带着书卷与草药混合的独特气息。
他的眼睛很深,像藏着星辰的静夜,能洞悉一切,却又悲悯一切。”
谷主请。
“她的声音依旧疏离。
他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言,只是转身,朝着花海深处的一株梨树走去。
高绛婷迟疑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梨花开得正盛,雪白的花瓣在风中簌簌而落,铺了一地。
树下,静静立着一架……箜篌。
说它是箜篌,又不尽然。
它有着箜篌的形制,凤首、长颈、弯曲的共鸣箱,一应俱全。
木料是上好的梓木,打磨得光滑如镜,泛着温润的光泽。
可它没有弦。
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细如牛毛的金属丝,密密地嵌在弦钉的位置,向下延伸,没入琴箱内部。
整个琴身,遍布着细密的刻线与小巧的转轴,像是一件……精密的机关。
高绛婷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的目光,被那架奇怪的”箜篌“牢牢吸附,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迷茫,与一丝不敢置信的荒谬情绪。”
这是……“她的声音有些发干。”
我叫它机巧箜篌。
“东方宇轩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独属于匠人的欣慰。”
我钻研《考工记》与《天工开物》,耗时三载,图纸改了百余次,总算,将它做出来了。
“他伸出手,却并未触碰那琴,只是虚虚地抚过那些冰冷的金属。”
寻常乐器,以手拨弦,借弦之振动,引动共鸣箱,方能成声。
“”我便在想,这世间万物,皆可以气驱动。
水有水汽,人有内气。
那么,声音,是否也能由气而生?
“他的语速不快,像是在讲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道理。”
这些金丝,内里中空,与琴箱中的微型机括相连。
只要将内力凝成一线,注入其中,便可引动机括,模拟拨弦之态,从而发声。
“”它无需用手。
“最后西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高绛婷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无需……用手。
她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花海的芬芳,梨花的清甜,在那一瞬间,似乎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架沉默的、宛如神迹般的机关箜篌。
东方宇轩看着她,眼底的星辰,似有流光划过。”
高姑娘,你曾言,真正的音乐,发于心,而非发于指。
宇轩不才,愿为姑娘之心,造一双无形之手。
“他对着她,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试之。
“高绛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架琴。
她怕。
她在害怕。
怕这是一个梦。
一个太过美好的、一触即碎的幻梦。
怕这琴声,会是她无法承受的、拙劣的替代。
更怕……自己己经失去了与音乐相通的能力。
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在胸腔里疯狂地鼓噪着,几乎要挣脱束缚。
东方宇轩没有催促。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眼中的悲悯与懂得,化作了这春日里最温柔的风。
他懂她的骄傲,也懂她的恐惧。
他为她造出了这架琴,剩下的,便只能由她自己,去迈出那一步。
时间,在梨花瓣的飘落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终于,高绛婷动了。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架机巧箜篌。
像是走向一个未知的命运,又像是……走向一场久别重逢。
她在琴前站定,闭上了眼。
丹田之中的内力,随着她的心念,开始流转。
七秀一脉的内功,本就以阴柔绵长见长,此刻,被她小心翼翼地,凝成了一缕几乎不可见的细丝。
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第一次触摸箜篌时,指尖的冰凉。
想起在扬州城的画舫上,一曲终了,满座皆惊。
也想起,那刺入骨髓的剧痛,和此后无数个寂静的、再也听不见弦音的夜晚。
爱与痛,荣耀与绝望,在她心中交织翻涌。
最终,都化作了那一道无形的”气“。
她将它,轻轻地,探向了那架琴。”
嗡……“一声清越的鸣响,毫无预兆地,在花海中荡开。
那声音,不像金石,不像丝竹,却又兼具了金石的清透与丝竹的悠扬。
它纯粹,干净,像是晴昼海的第一捧晨露,又像是天外飞来的一片流云。
高绛婷的身体,猛地一颤。
成了……成了!
她没有睁开眼,心神完全沉浸在了这奇妙的共鸣之中。
那缕内力,便是她的指尖。
这架机关,便是她的延续。
第二声,第三声……音符一个接一个地跳出,起初还略带生涩,但很快,便连贯成了流畅的旋律。
那旋律里,没有了过往的华丽与炫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茧而出的释然,一种劫后余生的清澈。
是她在诉说。
诉说着长久的孤寂,诉说着不曾磨灭的渴望,也诉说着此刻,破土而出的新生。
风停了。
花海静了。
整个万花谷,仿佛都屏住了呼吸,在聆听这一曲失而复得的绝唱。
东方宇轩背过身去,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没有看她。
真正的知音,无需用眼。
他听懂了她音乐里的一切。
这世间,也唯有他能听懂。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高绛婷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
她抬起手,一滴温热的液体,恰好落在她依旧带着伤痕的指节上。
她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抬起头,望向那个负手而立的墨色背影。
他为她医好了手上的伤。
又为她……治愈了心里的疾。”
谷主。
“她轻声唤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初融的、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东方宇轩转过身,对上她的目光。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何?
“高绛婷看着他,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这晴昼海的无边春色。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弯起了唇角。
晴昼海的风,记住了这一天第一缕崭新的弦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