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铜板换破刀
走出巷口时,清晨冰冷刺骨的寒风像无数把钝刀子,狠狠刮在他沾满泥浆和血点的脸上。
他打了个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深处最后一点热气似乎都被刚才的暴戾和恐惧抽干了。
巷口外是另一番景象,同样破败,却多了几分肮脏的活气。
歪斜低矮的泥坯房挤挨在一起,狭窄的土路被车轮和人脚踩得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泥水。
早起的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裹着同样破旧的袄子,脸上带着被生活压榨出的麻木。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炭燃烧的呛人烟味、隔夜尿臊味,还有不知哪家飘出来的、稀薄得几乎闻不见的杂粮粥味道。
那点粥味钻进历锋的鼻孔,胃里立刻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烈地抽搐起来。
饥饿感排山倒海地涌上来,瞬间压过了寒冷和疲惫。
他盯着路边一个热气腾腾的窝头摊子,那金黄色的、散发着粮食香气的窝头,在蒸笼的白气里若隐若现,像虚幻的天堂。
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步,攥着铜板的手抬了抬。
“滚开!
臭要饭的!
别挡着老子做生意!”
摊主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眼睛一瞪,蒲扇般的大手不耐烦地挥了挥,像驱赶苍蝇。
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历锋脸上。
历锋的脚步僵住了。
那汉子油腻的围裙,凶狠的眼神,还有他腰间别着的那把剁骨头的厚背刀,都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刚刚燃起的那点渴望。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和暗红血迹的破麻衣,还有那双冻得发紫、露着脚趾的烂草鞋。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手里的铜板滚烫,又冰冷。
刀。
那个念头像毒蛇的信子,再次探了出来,冰冷而清晰。
昨晚爹娘倒下的画面,黑虎帮泼皮腰间的寒光,还有刚才老乞丐喉咙里喷涌出的温热粘稠……所有的画面都最终汇聚成一点——他需要一把刀。
一把能割开食物,也能割开喉咙的刀。
活下去,光靠像蛆一样爬,不够。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诱人的窝头摊子,像逃避什么瘟疫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旁边一条更窄、更暗的小巷。
这里的泥泞更深,污水横流,两侧墙壁上糊满了各种乌七八糟的告示和污物残渣。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集市边缘最混乱的区域走去,那里鱼龙混杂,有收赃物的,有卖劣质铁器的,也有像他一样在泥泞里挣扎求生的渣滓。
铁匠铺很好找不是因为它有多显眼,而是因为它散发出的那股独特气味——烧红的铁、淬火的水汽、煤灰、汗臭,还有一种金属被打磨的、生冷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在潮湿污浊的空气里格外刺鼻。
铺子门口挂着一块被油烟熏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门板歪斜,里面光线昏暗,只听见里面传来沉闷的“铛…铛…”的打铁声,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单调而沉重的节奏。
历锋在门口踟蹰了一下,那股浓烈的气味让他本就翻腾的胃更加难受。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酸水,撩开那扇油腻发黑、用草绳勉强系着的破布帘子,钻了进去。
一股更浓烈、更灼人的热浪混杂着汗味和铁腥气扑面而来,熏得他眼前一黑。
铺子里地方不大,靠墙一个呼呼燃烧的火炉,炭火通红,映得墙壁一片诡异的橘红。
炉边一个巨大的风箱,一个赤着精壮上身、皮肤被炉火烤得通红的少年正呼哧呼哧地拉着。
中间一个敦实的铁砧,一个同样光着膀子,肌肉虬结、汗水像小溪一样在黝黑皮肤上流淌的壮汉,正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砧上一块烧红的铁条上。
铛!
火星西溅!
每一锤落下,整个低矮的铺子似乎都在震动。
灼热的空气裹挟着铁屑和煤灰,呛得历锋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逼了出来。
那打铁的壮汉停下锤子,抹了一把脸上混着煤灰的汗水,露出一张被炉火熏烤得粗糙黝黑的脸。
他瞥了一眼门口那个瘦小、肮脏、不住咳嗽的身影,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
“滚出去!”
声音粗嘎得像砂纸摩擦铁块,“臭烘烘的,别熏坏了老子的铁!”
他手里的铁锤威胁性地掂了掂,指向门口。
历锋的心猛地一沉。
他强忍着咳嗽,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极度的寒冷和虚弱被这灼热的环境一激,内外交攻。
他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抖得太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却又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执拗:“买…买刀…”声音嘶哑干涩。
壮汉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小叫花子还真敢开口。
他上下打量着历锋,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那身破烂,最后落在他紧紧攥着的、沾满污泥的手上。
“买刀?”
壮汉嗤笑一声,满是嘲讽,“就你?
几个铜板?
滚蛋!
老子这没削指甲的玩意!”
他显然把历锋当成了那种只想花一两个铜板买把破铁片玩的小孩。
历锋没动。
他往前挪了半步,摊开了那只紧攥的手。
三枚沾着污泥和暗红血渍的铜板,躺在他乌紫的、满是冻疮裂口的手心里。
铜板被磨得很亮,在昏暗的铺子里,在炉火的映照下,反射出微弱却固执的光。
“三…三枚…”历锋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能买…什么?”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壮汉腰间挂着的几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又迅速扫过角落里一个破木箱,里面胡乱堆着一些锈迹斑斑、形状不一的铁器废料。
壮汉的目光落在那三枚磨得发亮的铜板上,眼里的厌恶和嘲讽淡去了一丝,但依旧冰冷。
他大概也明白,这三枚铜板,对这个冻得半死的小叫花子意味着什么。
他没再赶人,只是不耐烦地朝墙角那个破木箱努了努嘴。
“自己翻!
三枚铜板,只够拿那堆破烂里的!”
他粗声粗气地说完,不再理会历锋,转身抡起锤子,又狠狠砸向砧上那块渐渐变暗的铁条。
铛!
火星再次溅开。
历锋如蒙大赦,几乎是扑到那个破木箱前。
箱子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和霉烂味。
里面堆满了各种弯曲的锄头碎片、豁口的柴刀、断裂的镰刀头、生锈的铁钉……都是些彻底报废的玩意儿。
他跪在冰冷油腻的地上,急切地在里面翻找。
手指被尖锐的铁锈边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渗出血珠,混着污泥和铁锈,他也浑然不觉。
翻找了半天,触手所及,都是沉重、粗笨、毫无用处的废铁。
绝望感又开始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手指碰到了一件冰凉、细长的东西。
他拨开上面的几块锈铁片,把那东西抽了出来。
是一把匕首。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把匕首的残骸。
刀身只有成年男子手掌长短,窄而薄,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迹,像凝固的血痂。
刀尖处有一个明显的崩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磕掉了一块。
刀柄是两块粗糙的、同样锈迹斑斑的铁片铆合在刀茎上,握在手里冰冷刺骨,硌得慌,边缘还有些毛刺,没做任何打磨处理。
唯一还算像样的,是靠近刀柄的那一小段刀身,虽然也有锈蚀,但似乎被人经常摩挲使用过,竟然还保留着一丝黯淡的金属光泽,勉强能映出炉火的影子。
就它了。
历锋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膛。
他攥紧了这把破匕首,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病态的安心。
他站起身,走到铁砧旁,把那三枚沾着泥污和血点的铜板,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一个落满煤灰和铁屑的木墩子上。
壮汉瞥了一眼那三枚铜板,又瞥了一眼历锋手里那把锈迹斑斑、豁了口的破匕首,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声,算是默认了。
他继续抡着锤子,不再看历锋一眼。
历锋紧紧攥着匕首,像攥着一截冰冷的毒蛇。
他低着头,快步走出铁匠铺。
外面冰冷的空气再次包裹住他,却让他有种逃离地狱的虚脱感。
他走到一个无人的墙角,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才敢仔细打量手里的东西。
短,锈,豁口,冰冷,硌手。
和他一样,破烂,残缺,被丢弃在垃圾堆里。
他伸出冻得麻木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崩口的刀尖。
很钝,几乎割不开皮肤。
他又摸了摸靠近刀柄那一段勉强有点光亮的地方,指腹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锋利感,但也仅此而己。
这玩意儿,能捅死人吗?
像捅那个老乞丐一样?
历锋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他手里有了一把刀。
活下去的刀。
他缓缓将这把锈迹斑斑、豁了口的匕首,塞进了自己破麻衣里面,紧贴着冰冷的、还在微微颤抖的胸膛。
粗糙的铁片硌着他瘦骨嶙峋的肋骨,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渗入皮肉,带来一种奇异而真实的刺痛。
巷子深处,老乞丐的尸体大概己经开始发僵了。
巷子口,爹娘的血迹大概己经被早起的行人踩踏得模糊不清。
历锋抬起头,望向集市方向。
那窝头的香气似乎还在鼻尖萦绕不去,但此刻,另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
他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破旧的麻衣,低着头,顶着寒风,一步一步,再次汇入那条肮脏、麻木、充满饥饿和恶意的街道人流中。
破草鞋踩在冰冷的泥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很快就被鼎沸的人声和远处铁匠铺沉闷的打铁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