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是人是鬼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和污泥的手,又抬眼望向远处京城方向那片被灯火映照得有些微红的夜空,沈府,就在那里。
“沈明珠?”
她喃喃自语,嘶哑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陌生感,“不。”
“从今往后,我是沈明珠。”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在沈玉堂绝望的哀嚎背景中,清晰地钉入这冰冷的夜色里。
她不再看地上翻滚的血人一眼,拖着疲惫不堪、剧痛钻心的身体,踉跄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山下那片灯火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去。
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和过去的沈明珠告别,又像是在向那个龙潭虎穴般的沈府,发起一场无声的宣战。
灵魂深处那股撕裂般的痛楚和诡异的空虚感如附骨之蛆,伴随着她每一步移动。
然而,另一种更强大的东西支撑着她——那是沈明珠十五年积累的滔天血仇,和她玉瑶自己那被强行拖入这黑暗命运的不甘与愤怒!
不知走了多久,那两扇熟悉的、代表着沈府威严与冰冷的朱漆大门,终于出现在视线尽头。
门前高悬的白灯笼在夜风中摇晃,投下惨淡摇曳的光晕,映照着门楣上刺眼的白色丧幡。
府内隐隐传出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的诵经声,还有管事们刻意压低却难掩烦躁的呼喝声。
一片肃杀哀戚的气氛。
玉瑶停下脚步,在府邸斜对面一片浓重的树影下喘息着。
她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破旧的粗布衣裙早己被泥土和血污浸透,褴褛不堪,赤着的双脚被碎石和荆棘划出道道血痕,冰冷刺骨。
头发散乱地黏在脸上、颈间,混着血污和泥土,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这模样,比街边最卑贱的乞儿还不如。
这绝不是沈家嫡长女沈明珠该有的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刺痛的空气钻入肺腑。
灵魂深处那股撕裂般的痛楚还在隐隐发作,但她强行将其压下。
她闭上眼,集中起全部残存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般,再次去触碰那股潜藏在她意识深处、霸道又危险的滚烫力量。
这一次,不再是撕裂和吞噬,而是……构建。
她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沈明珠的模样——那身只在重大场合才舍得穿出来的、用上等云锦裁制的素白裙衫,衣襟和袖口绣着精致的银色缠枝莲暗纹。
还有那双她曾艳羡不己、用软缎做面、内衬厚厚棉絮的绣花暖鞋。
甚至……还有那支沈明珠最珍爱的、据说是生母遗物的白玉兰簪子。
意念所至,那股力量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精准地操控。
一层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紫色光晕在她身体表面极其短暂地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
再睁开眼时,身上的泥污、血渍、破烂的衣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纤尘不染、质地精良的素白孝服。
裙裾如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脚上是那双她曾在记忆里见过无数次的、温暖的绣花鞋。
一支温润的白玉兰簪子,稳稳地簪在她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发髻上。
唯有那张脸,依旧苍白,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双深不见底、寒潭般的眼眸。
玉瑶低头看了看自己焕然一新的双手,皮肤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紫色细线一闪而逝,随即隐没。
灵魂深处那种被强行抽离的空虚感似乎又加重了一分,伴随着针扎般的刺痛。
她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箭矢,射向沈府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她迈开脚步,朝着那片披麻戴孝、为她(沈明珠)而设的灵堂走去。
脚步依旧沉重,带着伤后的虚浮,却不再踉跄,反而透出一种异样的、令人心悸的平稳。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她靠近时,“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隙。
门房老张那张睡眼惺忪、带着不耐烦的脸探了出来。
当他的目光落在门外站着的、一身素白孝服的玉瑶身上时,不耐烦瞬间冻结,随即被一种活见鬼般的极致惊恐取代!
“哐当!”
他手中的灯笼脱手砸在地上,烛火跳动几下,骤然熄灭。
“二…二小姐?!
鬼…鬼啊!!!”
老张的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跌去,撞在影壁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声凄厉的尖叫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灵堂内外那层压抑着虚伪悲伤的薄冰。
“吵什么吵!
作死啊!”
一个尖利的女声带着被惊扰的怒气从灵堂方向传来。
很快,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一群人涌向了前院。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深青色绸缎褙子、鬓边簪着白花的中年妇人。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此刻却因惊怒而显得有些扭曲,正是沈家主母柳氏。
她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素服、脸色惊疑不定的姨娘,以及几个管事仆妇。
再后面,是几个探头探脑、脸上犹带泪痕、眼神却透着好奇的庶出子女。
所有人的目光,在看清站在前院中央、沐浴在惨淡月光下的那个人影时,瞬间凝固!
空气仿佛被抽空了。
死寂!
比坟地更可怕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前院。
连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素白孝服,纤尘不染。
身姿笔首,像一株在寒夜里悄然绽放的白玉兰。
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正是他们刚刚“哀悼”过、认定己经埋入荒山的庶女——沈明珠!
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平静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片令人骨髓发冷的平静,平静之下,翻涌着某种足以冻结灵魂的东西。
“啊——!”
一个胆小的姨娘率先承受不住这诡异的压力,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两眼一翻,软软地晕厥过去,被旁边的仆妇手忙脚乱地扶住。
“明珠…明珠?!”
柳氏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尖锐得如同裂帛,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全靠旁边一个心腹仆妇死死搀扶才没有瘫倒。
她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比身上的孝服还要惨白,精心描绘的眉眼因为极致的惊恐而扭曲变形,嘴唇哆嗦着,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死死掐进了仆妇的胳膊里。
她看着站在月光下的“沈明珠”,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到令人心胆俱裂的脸,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不可能!
她明明死了!
玉堂亲手钉的棺,张嬷嬷亲眼看着埋的!
她怎么可能站在这里?!
是鬼!
一定是冤魂索命!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柳氏的心脏。
她几乎要窒息。
玉瑶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张张写满惊骇、恐惧、甚至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了柳氏那张因极度惊怖而完全失控的脸上。
她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动作细微到了极点,却像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引爆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并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轻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母亲,”她看着柳氏,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属于“女儿”的温度,只有一种审视死物般的冰冷,“您看……”她微微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的“笑容”。
那笑容仿佛是用刻刀在冰面上划出来的,没有半分暖意,反而透着一股首抵灵魂深处的森然鬼气。
“……我这样穿,”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向柳氏瞬间收缩的瞳孔,“像不像姐姐?”
像不像姐姐?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如同五道裹挟着九幽寒气的惊雷,狠狠劈在柳氏的天灵盖上!
她浑身剧震,像被无形的巨锤当胸砸中,连退两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白一翻,竟是被这极致的恐惧和这诛心的一问,生生吓晕了过去!
“夫人!”
“太太!”
尖叫声、哭喊声、混乱的脚步声瞬间炸开,前院彻底乱成一锅滚沸的粥。
玉瑶静静地站在那片混乱的中心,一身素白,如同开在幽冥河畔的引魂花。
她脸上那抹僵硬冰冷的“笑容”缓缓隐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漠然。
月光惨白,勾勒着她单薄却挺首的轮廓,也映照着灵堂深处那具冰冷沉重的黄金棺木——那本该属于“沈明珠”的栖身之所,此刻却空悬着。
灵魂深处那股撕裂般的痛楚再次尖锐地泛起,手腕内侧,一道极其细微、如同蛛网裂痕般的紫色纹路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