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天鹅绒幕布隔绝了观众席传来的低语与压抑的咳嗽,只留下后台一片死寂的忙碌。
他站在侧幕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哈姆雷特”那身黑色丧服的粗糙袖口。
布料底下,皮肤滚烫,心脏在肋骨后沉闷地擂动,每一次搏击都牵扯着一种陌生的、近乎眩晕的鼓胀感——这感觉,在每一次真正“入戏”时都会悄然滋生,像某种寄生的藤蔓,缠绕着他的神经末梢,带来力量,也带来难以言喻的饥渴。
--“伶哥,该您了!”
剧务小王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后台的凝滞。
他指了指舞台中央那片被惨白灯光笼罩的区域,仿佛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陈伶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试图压下那翻腾的异样。
他迈步,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一步跨出阴影,刺目的追光灯瞬间将他吞噬。
熟悉的灼热感沿着脊椎攀爬,观众席模糊成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薮,无数双无形的眼睛聚焦在他身上。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哈姆雷特的独白从他喉中流淌出来,带着丹麦王子的忧郁与延宕的苦痛。
声音在空旷的舞台回荡,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拥有实质的重量。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东西在观众席的黑暗中滋生、蔓延——是共鸣?
是情绪?
还是…某种更原始的能量?
它们丝丝缕缕,穿过无形的屏障,试图汇入他体内。
指尖的微麻感更清晰了。
他扮演着王子的犹豫,内心的风暴却与台词截然相反。
戏神道的力量在血脉里奔涌,每一次成功的演绎,每一次精准的情绪传递,都像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
力量感令人迷醉,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空落。
仿佛身体的一部分,正随着角色的灵魂一同被抽离、献祭。
演出在观众席爆发的、经久不息的掌声中落幕。
卸妆油混着冷水泼在脸上,洗去油彩,也带走了一丝舞台带来的虚浮热度。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轮廓分明的脸,属于陈伶,却又带着几分哈姆雷特残留的阴郁。
他用力搓了搓脸,试图把那份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彻底剥离。
后台渐渐空了,只剩下道具挪动和锁门的声响。
陈伶没走。
那种演出后残留的鼓胀感并未消退,反而在寂静中变得更加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牵引力。
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绷紧了,固执地向下拉扯着他的意识。
源头就在脚下。
剧院的古老木地板在昏黄的应急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后台最深处,那里堆放着蒙尘的旧布景板和废弃的宫廷道具。
他蹲下身,指尖拂过冰冷粗糙的木板。
就是这里。
那种牵引感最强烈,像心跳一样搏动着,从地板的缝隙间渗透出来。
没有工具。
他环顾西周,目光落在一根废弃的道具铁戟上。
戟尖锈迹斑斑,但足够沉重。
他握住冰冷的金属长柄,掂量了一下,对准那块感觉异常的地板缝隙,狠狠撬了下去。
“嘎吱——!”
令人牙酸的木头撕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陈伶的心跳骤然加速,汗水从鬓角渗出。
他不管不顾,一下,又一下,用蛮力撬开一块块腐朽的地板。
碎木屑和经年的灰尘在应急灯的光柱里狂乱飞舞,扑了他满头满脸。
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露了出来,散发着泥土、霉菌和一种更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冰冷气息。
洞口下方,是一条向下的石阶。
他找到一盏布满灰尘的应急灯,拧亮,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
石阶狭窄、陡峭,覆盖着厚厚的滑腻苔藓,向下延伸,没入更深的幽暗。
那股牵引力变得无比清晰,几乎化为实质的呼唤,拉扯着他的神经。
下去。
他别无选择。
戏神道的力量在体内蠢动,与这地下的呼唤隐隐共鸣。
他攥紧了应急灯,冰凉的金属外壳给了他一丝虚假的镇定,一步步踏下石阶。
石阶冰冷刺骨,每一次落脚都带着令人心悸的不稳感。
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充满了泥土的腥气和浓重的湿霉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千万年未曾流动的陈腐感。
应急灯的光晕在狭窄的甬道里晃动,照亮两侧粗糙开凿的石壁。
石壁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水流侵蚀留下的诡异纹路,在昏黄的光线下扭曲蠕动,如同活物。
甬道仿佛没有尽头,只有向下、向下。
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又被潮湿的石壁吸收,显得格外孤单。
时间感在这里变得模糊,只有心跳是唯一的计时器。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应急灯的光晕向前投射,撞上了一片令人目眩的幽蓝。
陈伶猛地顿住脚步,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出现在眼前。
穹顶极高,隐没在黑暗里。
空间的中央,矗立着一块近乎透明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巨大晶体。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冻结时空般的纯粹与冰冷,将整个地下空间映照得如同深海。
光线仿佛拥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死寂。
除了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压抑的呼吸,没有任何声音。
连水滴声都消失了。
这片空间仿佛被那蓝色晶体从时空长河中硬生生切割出来,凝固于此。
“这……是什么?”
陈伶的喉咙干涩得发疼,声音在空旷中激起微弱回响,旋即又被那冰冷的寂静吞没。
他体内的那股鼓胀感,在踏入这里的瞬间达到了顶峰,此刻却奇异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渺小感。
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个沉睡的、冰冷的神祇。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息:万年寒冰的凛冽、低温金属的腥锐,还有一丝古老到超越时间概念的尘埃味。
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灰白色尘埃,在蓝光下显得异常诡异。
穹顶靠近晶体的地方,嶙峋的钟乳石倒悬,凝结着冰冷的水珠。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首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带着极度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噤声!
收敛心神!
莫要首视其核心!
这是……‘道源玄冰’的气息!
不,是沾染了‘道源玄冰’本源力量的封印核心!
它怎会在此?
这凡俗剧院之下?
绝无可能!”
是玉鼎!
那个他偶尔能感知到的、仿佛寄生在他意识深处的古老声音!
此刻这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道源玄冰?”
陈伶下意识地重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晶体内部吸引。
在那幽蓝深处,似乎有更深的阴影在缓缓蠕动、凝聚。
“宇宙初开,混沌分化时,至阴至寒本源凝结的奇物!
蕴含冻结时空、封禁万物的无上法则!
洪荒亦是稀世珍宝,用以封印……那些杀不死、磨不灭的禁忌!”
玉鼎的声音急促而沉重, “快看冰核中心!
那里面……有东西!”
陈伶强忍着那股源自灵魂的寒意和强烈的不适感,眯起眼,顺着玉鼎的指引,努力聚焦视线。
在巨大晶体的最核心处,幽蓝沉淀得近乎化为实质的黑暗。
就在那黑暗之中,隐约可见一个极其微小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盘膝而坐,姿态古朴。
看不清面目,只能模糊感知到其身着样式极其古老的、仿佛由黯淡星光织就的道袍。
他的身体并非实体,更像是由无数微缩的、不断生灭的玄奥符文和暗金色的锁链构成!
那些符文复杂到超出陈伶理解的极限,锁链则深深勒入那虚幻的躯体,另一端延伸出来,融入包裹着他的巨大蓝色晶体之中,仿佛晶体就是从这些锁链上生长蔓延出来的。
更让陈伶头皮发麻的是,这些暗金锁链和符文并非静止。
它们如同拥有生命般,在极其缓慢地……侵蚀、消磨着那核心处的人形轮廓!
每一次符文的明灭,锁链的微颤,都从那轮廓上剥离下一点极其细微、却让陈伶感到无比心悸的光粒,融入晶体,使得那幽蓝的光芒似乎更凝实了一分。
“他……他在被这冰吞噬?”
陈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
“不是吞噬!”
* 玉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深沉的悲悯, “是献祭!
他在用自身的存在,作为燃料,维持这个封印!
这锁链……这符文……这是‘混元无极封魔箓’!
而且是最高等级的变种!
非大罗金仙不可布,非以身合道者不可为!
这被封印在玄冰之下的……究竟是何等凶物,竟需要一位至少是金仙巅峰的存在,以自身道果为薪柴,点燃这玄冰封印,才能勉强镇住?!”
*大罗金仙?
以身合道?
金仙巅峰?
道果为薪?
这些名词如同惊雷在陈伶贫瘠的认知中炸响,将他彻底震懵。
眼前这被锁链缠绕、被玄冰包裹、正一点点被消磨殆尽的渺小身影,竟然是神话传说中顶天立地的存在?
就在陈伶心神剧震之际,那晶体核心处,被无数锁链符文缠绕的虚幻人形,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身体的移动,而是某种沉寂了无尽岁月的意识,被外来者惊扰,从最深沉的封印与自我献祭的沉眠中,极其艰难地……苏醒了一丝。
陈伶猛地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视线冰冷、苍茫、仿佛穿透了万古时空,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
它并非通过眼睛,而是首接作用在他的灵魂深处,让他感觉自己从内到外,所有的秘密、想法、甚至血脉深处的微弱波动,都被一览无余。
紧接着,一个声音,并非通过空气振动,而是首接在陈伶的意识最底层响起。
那声音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天地规则般的沉重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般刺入他的脑海:“天…道…崩…塌…………诸…神…将…临……”声音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带着令人窒息的末日预言。
然而,下一句,却像一道撕裂灵魂的闪电,精准地劈中了陈伶:“……小…辈…汝…身…负…‘戏’…之…道…痕…?”
戏之道痕!
他……他看穿了我的能力?!
陈伶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思维陷入一片空白。
眼前这被封印、被献祭、正一点点走向消亡的恐怖存在,不仅一眼洞悉了他最大的秘密,其口中吐出的八个字,更是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碎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认知!
天道崩塌?
诸神将临?
这看似平静的世界之下,究竟埋藏着何等恐怖的真相?
这幽蓝的玄冰之中,被囚禁的又是何方神圣?
而自己这诡异的“戏神道”,在这即将到来的末日洪流中,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幽蓝的光芒无声地照耀着陈伶苍白失血的脸,地下空间死寂如墓。
只有那晶体核心处,被锁链缠绕的虚影,仿佛透过无尽的时光,投来一道洞悉一切、却又疲惫漠然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