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晚霞的温柔,而是“天漏”的余晖。
天际尽头,一道横亘的、巨大的、宛如狰狞疤痕的裂痕清晰可见,那是上古大战遗留的疮痍,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裂痕之下,天地灵气如同被搅浑的池水,时急时缓,偶尔卷过一阵无形的乱流,刮得人脸皮生疼,带走本就稀薄的暖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混杂着雨后泥土的腥气、炊烟的呛人,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源自天穹裂缝的、令人心神不宁的硫磺与铁锈混合的味道。
这便是大胤王朝西南边陲的弹丸之地,青石镇。
一个被“天漏”阴影死死罩住,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角落。
镇东头,一株歪脖子老槐树下,陈隅缩着肩膀,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矮凳上。
他面前支着个小摊,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铺开,上面散乱地放着些竹篾、油纸、棉线、浆糊罐子,还有几把破损程度不一的油纸伞。
摊子旁立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书两个还算工整的字:“修伞”。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身形单薄得像初春刚抽芽的柳条,裹着一件浆洗得褪色发白的旧夹袄,袖口和肘部打着深浅不一的补丁。
他脸庞清瘦,颧骨微凸,嘴唇抿成一条略显倔强的首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不大,甚至有些细长,瞳孔是沉静的墨色,此刻正专注地盯着手中一把伞骨断裂的破伞。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件破烂,倒像是在端详一件需要倾注心血的工艺品。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长期劳作留下的薄茧,动作却异常灵巧。
拆解断裂的伞骨,削制新的竹篾,比量角度,用细韧的棉线缠绕固定,再用熬得恰到好处的浆糊仔细糊上裁剪好的油纸……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周遭的喧嚣——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哭闹、妇人的争吵、远处铁匠铺传来的单调打铁声——似乎都被他隔绝在外,只余下竹篾摩擦的细微声响和浆糊黏合的轻响。
“喂!
小子!”
一个粗嘎的声音打破了陈隅周围的宁静。
一个穿着绸缎马褂、腆着肚子、脸上油光发亮的男人踱到摊前,正是镇上当铺的掌柜,姓王,人称“王扒皮”。
他手里拎着一把伞面破了个大洞、伞骨也歪斜了的旧伞,随手就丢在陈隅的粗布上,溅起几点泥星。
“喏,瞧瞧,还能修不?
省着点料子,糊上能用就行。”
王扒皮语气倨傲,眼神在陈隅摊子上那些不值钱的物件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陈隅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秋的古井,映不出王扒皮那身晃眼的绸缎。
他放下手中修了一半的伞,拿起王扒皮丢来的破伞,仔细检查伞骨断裂处和伞面的破损。
“王掌柜,”陈隅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却清晰,“伞骨断了三根,主骨也弯了,需要换新。
伞面破洞太大,边缘也糟朽了,光补洞不顶用,得换整块新油纸。
工钱加料钱,一共十二个铜板。”
他报了个公道的价格,在这小镇,够买几个粗粮饼子。
“什么?
十二个?!”
王扒皮绿豆眼一瞪,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隅脸上,“就这破玩意儿你还敢要十二个?
糊弄鬼呢!
五文钱,爱修不修!”
他习惯性地压价,仿佛面前不是个靠手艺吃饭的少年,而是可以随意拿捏的物件。
陈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摩挲着伞骨断裂处尖锐的茬口。
他沉默了两秒,没有争辩,只是将破伞轻轻推回王扒皮脚边,声音依旧平稳:“五文钱只够换一根细骨。
您这伞,修不了。”
“嘿!
你这小崽子……”王扒皮被噎了一下,正要发作,眼角余光却瞥见陈隅身后靠墙放着的一把伞。
那伞看起来比摊子上任何一把都要老旧。
伞柄是某种深色的木头,被摩挲得油亮,却布满了细微的裂纹。
伞骨颜色深沉,非竹非铁,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韧性。
最奇特的是伞面,用的是一种质地异常细密坚韧的暗黄色油纸,上面绘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如同星辰般的墨点,还有一些残缺断裂的、难以辨认的古篆字符。
整把伞透着一股历经沧桑、与这破败小镇格格不入的沉静气息。
王扒皮的眼神在那把旧伞上停留了一瞬,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光芒在他眼底飞快闪过,快得像是错觉。
他哼了一声,没再纠缠那把破伞,反而像是随口一问:“小子,你身后那把旧伞,看着有点年头了?
哪来的?
卖不卖?”
陈隅的心跳似乎漏了半拍,握着修伞工具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侧身,不着痕迹地用身体挡住了那把旧伞的视线,语气平淡无波:“家传的,不卖。
遮风挡雨的老伙计,离不了。”
他的回答简短而坚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家传?”
王扒皮嗤笑一声,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追问,只是又用那种审视货物的目光扫了陈隅几眼,嘟囔了一句“不识抬举”,便甩着袖子,腆着肚子走了。
陈隅看着王扒皮远去的背影,首到那团油亮的绸缎消失在街角,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指,掌心微微有些汗湿。
他回身,轻轻拿起那把旧伞。
入手微沉,触感温润,仿佛有微弱的暖意透过伞柄传来,驱散了几分春寒。
他摩挲着伞柄上那些细密的裂纹,眼神变得复杂。
这把伞,是齐先生留给他的。
齐先生,那个收养了他、教他识字明理、却在月前骤然病倒的落魄老塾师。
想到齐先生,陈隅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收拾好摊子上的工具和那把没修成的破伞,小心地抱起旧伞和一些材料,起身朝着镇子西头那条最僻静、最破败的小巷走去。
巷子深处,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粗糙的土坯。
这便是陈隅和齐先生的家。
推开吱呀作响、缝隙漏风的木门,一股浓郁的药味混合着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糊着破纸的小窗透进些微天光。
土炕上,一个枯瘦的身影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正是齐先生。
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灰白头发如今散乱地贴在凹陷的额角,脸色蜡黄得像被抽干了水分的老树皮,眼窝深陷,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仿佛随时都会断掉。
“先生,我回来了。”
陈隅放轻脚步,走到炕边,将旧伞小心地靠在墙边。
他熟练地从灶上温着的陶罐里倒出半碗黑褐色的药汁,坐到炕沿,用一只豁口的瓷勺,小心翼翼地舀起一点,吹凉了,送到老人干裂的唇边。
齐先生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似乎辨认出是他,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他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吞咽着苦涩的药汁,每咽一口,枯瘦的脖颈都剧烈地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一碗药喂了小半个时辰。
喂完药,陈隅用一块还算干净的湿布,仔细地替老人擦拭脸颊和脖颈。
指尖触碰到那嶙峋的骨骼和松弛冰冷的皮肤,陈隅的心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冰冷的青石。
他记得先生教他念“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时的清朗声音,记得先生用树枝在沙地上教他写字的专注侧影,记得先生省下口粮塞给他的温厚手掌……而如今,这一切都像被这“天漏”抽干的灵气一样,正在迅速流逝。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齐先生的身体像虾米一样弓起,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陈隅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咳嗽撕心裂肺,蜡黄的脸上涌起病态的红潮,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沫。
陈隅心头大骇,连忙扶住老人,用手掌不停地、小心翼翼地拍抚着他嶙峋的背脊。
“先生!
先生您怎么样?”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咳嗽声渐渐平息,齐先生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陈隅怀里,只剩下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喘息。
他浑浊的双眼努力地聚焦,看向墙边那把静静倚靠着的旧油纸伞,又吃力地转向陈隅。
“隅…儿……”老人枯槁的手颤抖着,摸索着,抓住了陈隅的手腕。
那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陈隅连忙反手握住那只冰冷的手,俯下身:“先生,我在!
您说!”
齐先生的目光死死锁住陈隅的眼睛,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有最后一点星火在挣扎着燃烧。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抠出来,破碎而模糊:“伞…拿着…莫…莫忘……”他喘得厉害,停顿了很久,仿佛积蓄着生命中最后的力量。
“观…天……”又是一阵艰难的喘息。
“守…心…持…正…”最后西个字,几乎耗尽了老人最后的气息,声音低微如蚊蚋,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沉甸甸地砸进陈隅的心底。
说完,齐先生眼中的那点星火骤然熄灭,抓住陈隅的手也猛地一松,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的头歪向一边,眼睛却依旧半睁着,空洞地望着低矮破败的屋顶,仿佛在凝视着那永远无法修补的“天漏”裂痕。
“先生?
先生!”
陈隅的声音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老人的鼻息。
一片死寂。
窗外,那如血的残阳彻底沉入天漏的裂痕之下,最后一丝天光被黑暗吞噬。
一阵裹挟着灵气乱流的阴冷夜风猛地灌入破屋,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鬼魅般跳跃的影子。
屋内,只剩下少年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和那把倚在墙角的旧油纸伞,在昏暗摇曳的灯火下,伞面上那些模糊的星辰墨点和残缺古篆,仿佛蒙上了一层幽暗的光泽,沉默地注视着这人间角落的生离死别。
风更紧了,带着呜咽般的哨音。
青石镇彻底沉入黑暗,只有天穹那道巨大的裂痕,在无星无月的夜空中,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微弱的暗红色光晕,如同大地上永不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