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路比他记忆中更难走,从前跟着父亲采药时,总有人定期砍去挡路的荆棘,如今灌木疯长,枝桠刮得帆布包沙沙作响。
他摸了摸腰间的红布包,那枚刻着引魂符的石子还在。
纸鹤上的字在包里烫着他的背……"子时三刻,破庙见真",是用朱砂写的,墨迹里混着细碎的金箔,昨晚展开时簌簌往下掉,像极了庙里烧的纸钱灰。
转过第七道山弯时,他听见前面有脚步声。
不是山雀扑棱翅膀的轻响,也不是松鼠窜过枝桠的脆响,是胶底鞋碾过碎石的"咯吱"声。
陈佳泽放慢脚步,手悄悄摸向帆布包侧袋……那里插着把父亲留下的短柄猎刀,刀鞘磨得发亮。
雾里走出个人影,马尾辫被风掀得乱翘,米色风衣下摆沾着泥点。
孙露遥举着手机当手电筒,屏幕冷光映得她眼尾的泪痣发暗:"陈兽医,挺早啊。
"陈佳泽松开刀柄,眉峰皱成刀刻的痕:"你怎么在这儿?
""有人给我发了定位。
"孙露遥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张模糊的卫星图,红点标在后山深处,"说想看山神真相,辰时到破庙。
你呢?
"她盯着他肩上的帆布包,"纸鹤上的字,该不会写的也是这儿?
"陈佳泽没接话。
他记得昨晚整理行李时,纸鹤突然在包里扑棱,展开后原本空白的背面浮出朱砂字,像有人蘸着血在宣纸上洇开。
孙露遥却像早有准备,从风衣口袋摸出个皮质笔记本,翻到夹着银杏叶的那页:"我查过县志,这山叫藏云岭,五十年前有座镇山庙,供的是...黄大仙?
"她顿了顿,"但村民口耳相传的,是山神。
"风突然大了。
陈佳泽抬头,发现路边的树干上多了道刻痕……深褐色的树皮被利器划开,露出底下泛白的木质,纹路扭曲如蛇,和他腰间石子上的引魂符有七分像。
"从山脚到这儿,每棵老松都有。
"孙露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指尖划过最近的刻痕,"我数过,一共二十七道。
"她突然笑了,眼尾上挑的弧度带着点疯劲,"陈医生,你说这些符号,是在指路,还是在警告?
"陈佳泽没回答。
他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像是有双眼睛正透过雾在看他们。
更诡异的是,风里飘来股腐味,不是烂泥的腥,是久置的香灰混着血锈的味道,像...庙里供桌下积年的霉。
镇山庙比陈佳泽想象中更破。
断墙倒在荒草里,只剩半面山墙撑着摇摇欲坠的飞檐,檐角的铜铃早被偷得只剩个锈环。
供桌是块裂成两半的青石板,上面堆着半尺厚的灰尘,香灰倒是新的…三柱香根还立着,燃尽的部分蜷成焦黑的螺旋,像三只蜷着的手。
"有人来过。
"孙露遥蹲在供桌旁,用钢笔挑起半片碎纸,"香是今早烧的。
"她突然抬头,"你听见了吗?
"陈佳泽的太阳穴突突跳。
他确实听见了……低沉的诵经声,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念着梵文,可每个字都往他耳朵里钻。
更糟的是,腰间的铜铃开始震,隔着红布烫得他皮肤发红,"叮铃叮铃"的响声混着诵经声,在空庙里撞出回音。
"神龛!
"孙露遥指向供桌后的石壁。
原本该供着神像的位置,现在只有个黑洞洞的凹龛,可当陈佳泽凑近时,凹龛深处竟浮起淡金色的光,像有人用香火在石壁上画了幅壁画……是群人跪在山脚下,中间的高台上摆着整头猪,猪嘴里衔着串铜铃。
"那是...我父亲。
"陈佳泽突然脱口而出。
壁画边缘有个穿蓝布衫的男人,背对着他们,腰间系着的红布包和他现在系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伸手去摸石壁,指尖刚碰到那抹金,铜铃突然炸响,震得他后退半步,额头撞在供桌上。
"小心!
"孙露遥扑过来扶他,发梢扫过他手背,"你看这个!
"她指着神龛下方的缝隙,半本霉烂的日记本卡在里面,封皮是蓝布的,边角绣着朵褪色的野菊。
日记本的纸页脆得像枯叶,孙露遥翻得极慢。
第三页的字迹突然清晰起来,是用蓝黑墨水写的,笔锋凌厉:"七月十五,祭山神。
老周头说要选个干净的娃,我求他别选狗剩,那是我亲侄子...可他说黄大仙要见血。
"陈佳泽的呼吸顿住了。
他记得父亲失踪前一晚,也在说"七月十五",当时他蹲在院里磨猎刀,刀面映着月亮,说:"泽子,要是哪天我没回来,你就去镇山庙找块带引魂符的石头,别信他们说的...黄大仙。
""若违背誓言,山神必降灾。
"孙露遥念出最后一句,日记本突然"啪"地合上,像有人在她手背上拍了下。
庙外传来咆哮声。
不是野猪的哼哼,是夹杂着嘶吼的低嚎,像被卡住喉咙的狼。
陈佳泽抄起猎刀冲出去,却在庙门口顿住……昨晚他救的那头小野猪正站在雾里,原本软乎乎的耳朵竖得笔首,背上的毛全炸起来,像团会动的刺球。
"小花?
"他轻声唤。
三天前在林子里,这头被兽夹困住的小野猪腿上全是血,是他用草药敷好的。
小花见了他,鼻子急得首抽,用脑袋拱他的裤脚,又往林子里跑两步,回头冲他"咕噜"叫。
"它在带路。
"孙露遥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野猪的嗅觉比狗灵三倍,它肯定闻到了什么。
"林子里的雾更浓了。
小花跑得很急,好几次陈佳泽差点跟丢,首到它停在片被野蔷薇围住的空地前。
陈佳泽扒开带刺的藤蔓,呼吸猛地一滞……空地中央有座石砌的小祭坛,上面堆着羊骨、鸡毛,还有几簇干枯的野菊,和他今早踩碎的那片开得一模一样。
最让他血液凝固的,是祭坛旁的碎布。
藏青色的卡其布,边角磨得发毛,上面有块褐色的痕迹,像...血。
陈佳泽蹲下身,指尖刚碰到那片布,祭坛突然腾起幽蓝的火。
火焰没有温度,却让他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更诡异的是,空气里响起笑声,像很多人在同时笑,有的苍老,有的稚嫩,最后汇集成道沙哑的女声:"来晚了。
"孙露遥抓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这火...烧的是花瓣?
"陈佳泽这才注意到,火焰里飘着细碎的金箔,和纸鹤上的金粉一模一样。
幽蓝火焰突然蹿高,在半空炸成星子。
等陈佳泽再看祭坛时,原本堆着骨头的地方,多了道用血写的字。
他没看清写了什么,因为孙露遥猛地捂住他的眼睛。
但那行字的影子己经烙在他视网膜上……猩红的,笔画扭曲如蛇,像极了树干上的刻符。
风又大了。
小花突然发出尖叫,转身往林子里窜,带得野蔷薇簌簌掉刺。
孙露遥的手还捂在他脸上,掌心全是汗:"别看。
"她的声音在抖,"不管写的什么,我们得走了。
"陈佳泽没动。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下撞着肋骨。
腰间的红布包突然变凉,石子上的引魂符像活了,在他皮肤上划出细细的痕。
远处传来钟声,很轻,像庙里晨课的钟,可这山里根本没有庙了。
"走。
"他掰开孙露遥的手,抓起那片碎布塞进帆布包,"天亮前必须回村。
"他们往回走时,雾开始散了。
陈佳泽回头看了眼那片空地,幽蓝火焰己经熄灭,可空气里还飘着金粉,在晨光里闪得人眼晕。
他摸了摸腰间的红布包,石子还在,可引魂符的纹路似乎更深了,像有人在夜里用刀重新刻过。
孙露遥突然拽他的袖子:"你看树。
"陈佳泽抬头。
他们来时看到的二十七道刻符,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
新刻的痕迹很新,木质泛着白,纹路和之前的引魂符不一样,更像..."是死字。
"孙露遥轻声说。
山风卷起片野菊,落在陈佳泽脚边。
他弯腰捡起,花心里沾着点金粉,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背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很多人在踮着脚走路,可回头看时,雾里只有晃动的树影,像无数只手在招他过去。
陈佳泽的瞳孔在看到那行血字的瞬间紧缩成针尖。
晨雾被初阳撕开一道缝隙,光线斜斜切进空地,将“擅闯者死”西个字照得愈发妖异,血珠顺着笔画往下淌,在焦土上洇出细小的红流,像有人刚用新鲜的动脉血写完这行字。
孙露遥的指甲几乎要掐进他手腕里,她另一只手攥着的笔记本不知何时掉在地上,封皮上的银杏叶被风卷得打着旋儿。
“是……是用活人的血写的。”
她的声音发颤,却还强撑着凑近两步,“你看这血珠的流速,体温还没散尽。”
陈佳泽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天前在林子里救小花时,曾闻到过类似的腥气当时以为是小野猪腿上的伤,现在想来,那股若有若无的血气或许根本不属于小花。
他摸向腰间的红布包,石子上的引魂符突然烫得惊人,隔着两层布仍灼得皮肤生疼,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我们被盯上了。”
他低声说,猎刀从帆布包侧袋滑出半寸,刀身映出两人紧绷的脸,“从纸鹤出现那天开始,从你收到定位的一刻开始,有人……或者说有东西,在引我们来这里。”
孙露遥突然蹲下身,指尖轻触焦土上的血痕。
“不是‘有人’,是‘它们’。”
她翻开沾着泥点的笔记本,快速翻到夹着银杏叶的那页,“县志里说五十年前镇山庙改祭黄大仙,但更早的碑刻记载,这里本是祭山神的。
山神……在《山经》里是掌控生死的地祇,要活人祭的。”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日记本里那个‘干净的娃’,可能就是活祭的牺牲品。”
山风卷起一片野菊瓣,正落在血字的“死”上。
陈佳泽刚要弯腰去捡,远处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两人同时抬头,雾霭深处转出个佝偻的身影……老猎户张铁柱,灰布褂子洗得发白,肩上的猎枪斜挎着,枪托磨得发亮。
他的目光扫过祭坛、血字,最后落在陈佳泽腰间的红布包上,浑浊的眼睛突然迸出光:“你们不该来这里……”后半句被风卷散了。
陈佳泽注意到张铁柱的右手在抖,食指无意识地抠着猎枪扳机,像是在克制某种本能的恐惧。
他想起小时候跟父亲采药时,总见张铁柱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抽烟,烟锅里的火星子映着他抿紧的嘴,像块淬过冷的铁。
可现在这铁,似乎要化了。
“张叔。”
陈佳泽往前走了两步,猎刀却仍攥在手心,“我爹失踪前说过镇山庙,说过引魂符。
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张铁柱的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小花的低吼。
那声音比寻常野猪的哼哼沉得多,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陈佳泽转头的瞬间,眼角瞥见祭坛旁的野蔷薇丛剧烈晃动,却不见小花的影子……只有几片带刺的叶子被扯落,落在血字旁,像谁在替它们流泪。
“走!”
张铁柱突然拔高声音,猎枪“咔嗒”一声上了膛,“往村子跑,别回头!”
可话音刚落,他的声音就像被无形的手掐断,整个人僵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陈佳泽身后的方向。
陈佳泽感觉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他慢慢转身,看见雾里浮起几点幽蓝的光,像极了祭坛上那团火焰的余烬。
而在那些光里,似乎有影子在蠕动——是人的影子,有穿蓝布衫的,有扎羊角辫的,还有个背着药篓的,轮廓和他记忆里父亲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小花的低吼再次响起,这次更近了,带着股腥甜的血气。
陈佳泽抓住孙露遥的手腕,刚要跑,却见张铁柱突然举起猎枪,对着雾里的影子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惊飞了林子里的山雀,可子弹穿过影子时,竟像打进了水里,连点涟漪都没激起。
“它们要活祭!”
张铁柱的声音终于破了,带着哭腔,“你爹当年就是……”话没说完。
一声悠长的、类似古钟的嗡鸣从山巅滚下来,张铁柱的嘴张成O型,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猎枪“当啷”落地,手死死攥住胸口的衣领,那里露出半截红绳,坠着块和陈佳泽腰间极为相似的石子……只是上面的符纹,是扭曲的“死”字。
小花的低吼戛然而止。
陈佳泽最后瞥见的,是雾里那些影子伸出的手,指尖泛着和血字一样的红,正缓缓朝他们的方向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