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袍邪修脸上的残忍戏谑瞬间凝固,猩红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墙头那道青灰色身影的具体动作,只觉一股无形无质、却又沛然莫御的“势”,如同万仞高山般轰然压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炫目的灵光。
邪修周身缭绕的污秽黑气如同烈日下的薄雪,无声无息地消融、湮灭。
他干瘦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整个人便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
七窍之中,缓缓渗出暗红的血丝,眼神空洞,再无半点生息。
一个视凡人性命如草芥、足以屠灭整个小镇的凶戾邪修,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死得如此轻易,如此……不值一提。
整个残破的衙门院落,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未散尽的烟尘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证明着方才的惨烈。
侥幸活下来的几个杂役瘫软在地,呆若木鸡,甚至忘记了哭泣。
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
沈微背靠着文书房冰冷的墙壁,心脏仍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几乎要破膛而出。
冷汗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她死死盯着院墙之上那道青灰色的身影,瞳孔深处残留着惊悸,更多的却是如同实质般的探究与警惕。
这个人……太强了!
强到超出了她对“力量”的理解范畴。
他救了她,但这份强大本身,就足以令人心悸。
墨七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灰尘,连看都没再看那邪修的尸体一眼。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发出几声轻响,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出手只是微不足道的热身。
然后,他那双带着些许倦意、却又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眸子,便落在了沈微身上。
目光接触的刹那,沈微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开了所有伪装,***裸地暴露在某种洞察一切的审视之下。
她体内那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引气入体痕迹,她灵魂深处那份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异质感”,以及那刚刚平息下去、却依旧在她感知边缘隐隐波动的“世界涟漪”,似乎都在这道目光下无所遁形。
墨七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作一种了然和……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身形微动,如同柳絮般轻盈地飘落院内,几步便来到了文书房的窗外,与惊魂未定的沈微只隔着一道破碎的窗棂。
“啧,”墨七咂了下嘴,目光扫过沈微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又瞥了一眼地上那个砸扁了的青铜墨盒和塌陷的石板处未干的水渍,语气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胆子不小,心思也够刁钻。
用凡物撼动灵力扰乱的节点,借力打力…虽然粗糙得像小孩子打架,但这份眼力,这份在绝境里还能抓住唯一生机的本能…难得。”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沈微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沈微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出来了!
他不仅看出了她的异常,甚至看穿了她刚才那近乎赌博般自救的实质!
“前辈…”沈微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翻腾的思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个强大而神秘的存在,只能沿用凡俗的敬称。
她需要信息,关于自身,关于这突如其来的灾祸。
墨七摆摆手,打断了她可能出口的疑问,目光投向远处小镇中尚未平息的零星火光和哭喊,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透彻。
“别问我是谁,问了也没用。
至于这野狗…不过是修行路上走火入魔、被心魔吞噬了神智的可怜虫罢了,被一丝污浊灵机吸引过来打牙祭。
你们这镇子,运气不好,离那处地脉淤积的阴窍近了点。”
他三言两语便道破了邪修的来历和袭击的根源,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沈微如坠冰窟。
“倒是你,小丫头。”
墨七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沈微脸上,那深邃的眸子仿佛能映照出她灵魂深处那道无形的“裂痕”。
“身负‘异数’,如暗夜明烛,在这浊世凡尘里,本就格格不入,天地难容。
今日之祸,看似偶然,实则…是你招来的‘劫数’伊始。”
“异数?
劫数?”
沈微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冰凉。
这个词,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深处最深的困惑与恐惧。
那如影随形的“粘稠感”,那无处不在的微小“厄运”,那对世界规则异常的感知…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这所谓的“异数”?
她招来了这场屠杀?
“不错。”
墨七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首白。
“你的存在本身,就像平静湖面投下的一颗石子,扰动了既定的‘规则’。
这天地自有其运转之理,容不得‘异数’。
你在凡间多待一日,类似的‘意外’、‘灾劫’,便会如附骨之疽,接踵而至。
今日能引来一只疯狗,明日或许就是更凶戾的猛兽。
你活不了,你身边的人…也活不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在沈微的心上。
她想起了自己过往生活中那些莫名的“意外”,想起了文书房里自行撕裂的纸张,想起了刚才那精准得可怕的死亡锁定…原来,那并非偶然!
她就是个灾星!
一个连安稳活着都是奢望的灾星!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三年的苟且偷安,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梦。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才勉强压制住喉咙里涌上的哽咽。
不能崩溃!
至少,不能在这个神秘人面前崩溃!
看着沈微眼中翻腾的绝望、痛苦、不甘,最终化为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墨七眼中那丝复杂的神色更深了。
他忽然探手入怀,摸索了片刻,掏出两样东西,随意地抛进了窗棂,落在沈微脚边的地上。
那是一本薄薄的、纸质发黄、边角磨损严重的线装册子,封面上是三个古拙的字迹——《澄心诀》。
另一件,则是一块约莫半个巴掌大小、形状不甚规则的玉佩。
玉佩质地粗糙,灰扑扑的毫不起眼,像河边随手捡来的鹅卵石,只在中心位置,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天然水纹。
“这本《澄心诀》,不是什么神功秘籍,顶多算个破烂的入门吐纳法门。”
墨七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懒散,仿佛刚才那番沉重的话语不是出自他口。
“但里面‘心意如镜,照见真我’八个字,对你或许有点用。
能让你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涟漪’里,守住自己心头一点清明,不至于被冲垮了神智,变成个疯子。”
他指了指那块灰扑扑的玉佩:“这破石头,有点微末的遮蔽之效。
戴在身上,能稍微糊弄一下这方天地,让你看起来不那么‘扎眼’,省得整天招蜂引蝶…哦,是招灾惹祸。
不过,也就糊弄糊弄寻常角色,真遇上有点道行的,或者你自身那‘异数’之力闹腾得厉害了,这破石头也跟纸糊的差不多,屁用不顶。”
沈微的目光死死盯住脚边那两样东西。
一本残破的册子,一块丑陋的石头。
这…就是她的生路?
“路,我给你指了。”
墨七打了个哈欠,转身便走,青灰色的旧道袍在暮色渐浓的废墟中显得有些萧索。
“是继续留在这泥潭里,等着被下一次‘意外’碾死,或者连累着仅剩的熟人一起完蛋;还是拿起这点破烂玩意儿,自己趟出一条不知是死是活的路来…你自己选。”
他的身影在几步之后便如同融入暮色般模糊起来,只留下最后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如同叹息,消散在带着焦糊味和血腥气的晚风中。
“这方天地,对‘异数’…从来都不太友好。
好自为之吧,小丫头。”
青灰色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废墟,几具冰冷的尸体,弥漫不散的血腥味,还有窗棂内,那个孤零零站着、低头看着脚边两样“破烂”的少女。
暮色西合,最后一缕残阳的余晖挣扎着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了这片刚刚经历屠戮的悲恸之地。
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灰烬和未干的血迹,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沈微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伸出冰冷而颤抖的手,捡起了那本《澄心诀》和那块灰扑扑的玉佩。
册子入手粗糙冰冷,玉佩更是毫无温润之感,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她紧紧攥着这两样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指甲掐进掌心带来的刺痛,提醒着她这不是梦。
天地难容…招灾惹祸…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但在这无边的绝望深处,一股被压抑了太久、源自灵魂最深处的不甘与愤怒,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正一点点冲破冰封!
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该是“异数”?
凭什么她就该被这天地排斥?
凭什么她就不能…活下去?!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墨七消失的方向。
那里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脚下这片浸透了鲜血和泪水的废墟,望向远处黑暗中隐隐传来的、幸存者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留下?
重建?
像老镇长那样,在怜悯和缺人手的夹缝中,继续那朝不保夕、且注定会因她而再次招致毁灭的“安稳”?
不!
沈微的眼中,那死水般的沉寂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像寒夜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星火。
她攥紧了手中的《澄心诀》和玉佩,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粗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痛感。
黑暗笼罩大地,废墟一片死寂。
只有少女紧握的双拳,和她眼中那点不肯熄灭的火焰,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