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卫国背着帆布包站在县城汽车站,军绿色大衣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沈守业说的没错,去金山林场的班车每天只有一班,铁皮车身锈迹斑斑,车窗玻璃缺了两块,用塑料布糊着。
"上车!
"司机敲了敲喇叭,黄卫国注意到他袖口别着枚褪色的红五星,像是从旧军装上拆下来的。
车厢里弥漫着柴油味和霉味,后排坐着几个抱孩子的妇女,脚边放着装满土豆的藤筐。
他刚坐下,膝盖就顶到前排座椅——座椅弹簧外露,裹着层磨破的人造革,前排小女孩转头冲他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龈。
车开出县城,路面从柏油变成土路,坑洼处积着融雪。
黄卫国摸出堂姐给的晕车药,忽然想起昨晚上她偷偷塞给他的信封,里面是五百块钱:"别告诉守业,他最烦搞特殊。
"信封上还带着她的雪花膏味,混着车厢里的柴油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西个小时后,班车在一片白桦林前停下。
"到了!
"司机指了指树林深处,"顺着石板路走三里,看见国旗杆就到学校。
"黄卫国跳下车,脚下一滑,差点摔进泥坑——沈守业让带的胶鞋此刻正硌着后背,他忽然明白那行铅笔字的分量。
石板路被落叶覆盖,踩上去沙沙响。
路过一户人家时,柴垛后突然窜出个小女孩,扎着两根羊角辫,手里攥着株蒲公英:"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她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花棉袄,胸前的红领巾洗得发白。
"你怎么知道?
"黄卫国笑了。
"李老师说今天有新老师来!
"女孩蹦跳着往前跑,蒲公英绒毛被风吹散,"老师老师,我叫春桃,上三年级,带你去学校!
"转过山弯,国旗杆出现在眼前:一根木杆上挂着褪色的五星红旗,在风里飘着。
两间砖瓦房坐北朝南,门窗框是原木色的,没上油漆,玻璃上结着冰花。
墙上用红漆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向"字缺了个口,像是被风啃掉的。
屋檐下挂着块小黑板,写着"今日课程:语文、数学、自然"。
"报告!
"春桃在办公室门口立正,脆生生地喊。
黄卫国这才想起自己穿着军大衣,倒真像个来视察的军人。
办公室里摆着西张课桌改的办公桌,中间生着铁炉子,炉筒子首通房梁。
靠左的老师抬头,镜片后闪过惊讶:"你就是黄老师?
"他站起身,掸了掸中山装上的粉笔灰,"我是教导主任李建国,教了二十年语文,现在带六年级。
"握手时,黄卫国注意到李建国的袖口磨得发亮,指甲缝里嵌着粉笔灰——那是长期接触粉笔的痕迹。
屋里还有两位老师,分别是教数学的王大海(兼体育)和民办教师赵翠兰(教一、二年级包班),她正坐在炉子旁给学生补手套。
"条件艰苦,别介意。
"李建国指了指墙角的煤油灯,"一到雨季就停电,备课全靠这个。
"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你是沈书记......"话没说完,就被赵翠兰咳嗽打断。
黄卫国的帆布包刚放下,窗外就传来"当当当"的敲钟声——是根挂在树上的铁轨。
李建国抄起教案本:"该上第一节课了,黄老师,要不你先去三年级听课?
"三年级教室在左边那间。
黄卫国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煤烟和橡皮的气味扑面而来。
十五双眼睛盯着他,前排男孩迅速把手里的玻璃球塞进课桌,后排女生用袖口擦了擦鼻涕。
讲台上摆着个搪瓷缸,里面插着几支短粉笔,缸子上印着"先进班级"字样,年份是1985。
"这是黄老师,以后教你们自然和美术。
"李建国介绍完就匆匆离开,黄卫国注意到他夹着的教案本封面写着"小学语文第十二册"。
"同学们好,我叫黄卫国,你们可以叫我黄老师。
"他转身板书,粉笔刚碰到黑板,"哗啦"一声,一块粉笔头掉在讲台上——黑板是用水泥抹的,表面坑洼不平,刷了层暗红的油漆,角落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少先队队徽。
"老师,你的大衣是绿色的!
"春桃举手。
"对,这是军绿色。
"黄卫国想起沈守业的军大衣,忽然有了主意,"同学们,今天咱们的自然课,就来讲讲颜色的秘密。
"他摸出帆布包里的军用水壶,"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军人要穿绿色的衣服?
"教室里炸开了锅。
孩子们涌到讲台前,争着摸水壶上的帆布带。
春桃说:"因为像树叶!
"黄卫国点点头:"对,这叫保护色,就像变色龙会变颜色保护自己。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起树叶和军装的色块,学生们趴在桌上,眼睛亮晶晶的。
下课铃响时,李建国站在窗外,手里夹着旱烟。
"黄老师,"他吐了口烟,烟雾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你这课......跟别的老师不一样。
"下午没课,黄卫国跟着赵翠兰去挑水。
学校没有自来水,吃水要去半山腰的水井。
竹扁担磨得光滑,桶里的水晃荡着,映出蓝天白云。
赵翠兰走在前面,脚步稳健:"我在这干了十年民办教师,带过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所有课,每月六十块工资,年底还不一定拿得到。
"她忽然停下,回头看他,"你一个中专生,咋想来这教小学?
"黄卫国想起父亲的教案本,想起堂姐袖口的淤青,想起沈守业地图上的红圈。
"总得有人来。
"他说。
水井旁有块空地,种着几株向日葵,秸秆己经枯萎。
赵翠兰用瓢舀水:"去年李老师带学生种的,说是面向太阳,就有希望。
"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结果一场霜全冻死了。
"回到学校时,看见春桃蹲在墙角哭。
黄卫国跑过去,发现她手里攥着张算术试卷,鲜红的59分刺得人眼疼。
"我爹说,再考不及格就让我回家喂猪。
"她抽噎着,头发上沾着草屑,脖子上的红领巾歪到一边。
"春桃,"黄卫国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知道向日葵为什么总朝着太阳吗?
"女孩摇摇头,睫毛上挂着泪珠。
"因为它的花盘里有生长素,会跟着阳光跑。
"他从兜里摸出钢笔,在试卷背面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就像你,想学好算术的念头,就是你的生长素。
明天放学后,老师带你做算术游戏,好不好?
"暮色西合时,黄卫国在办公室备课。
煤油灯芯结了黑疙瘩,他用针挑了挑,火苗猛地蹿高,照亮了李建国借给他的《小学自然教学参考》。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远处林场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撒在天幕上的粉笔灰。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建国端着搪瓷缸进来,里面是滚烫的姜茶:"山里潮气重,喝口驱驱寒。
"他坐在对面,吧嗒吧嗒抽旱烟,"听说你堂姐......嫁给了沈书记?
"黄卫国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李老师,我知道您想说什么。
"他抬头,目光坚定,"但我来这,不是为了镀金,是想当老师——小学老师。
"李建国忽然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牙龈:"我信。
"他用旱烟杆敲了敲桌子,"当年我从师范毕业,也以为自己能改变世界。
三十年过去了,才明白能让山里娃读完小学,走出林场去镇上读初中,就不错了。
"夜深了,黄卫国躺在宿舍的木板床上,军大衣盖在身上。
屋顶漏风,墙缝里钻进来的风像小蛇般游走。
他摸出裤兜里的钢笔,在日记本上写:"春桃的试卷背面,我画了向日葵。
她说明天要把画剪下来贴在铅笔盒上。
原来小孩子的快乐,这么简单。
"窗外,植树节种下的小树苗在风中摇晃。
黄卫国闭上眼睛,听见远处传来沈守业的声音,像在下达命令:"守住自己的阵地。
"他忽然明白,这三尺讲台,就是他的战场,而他面前的这些孩子,就是他要守护的"阵地"。
这一夜,他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讲台上,春桃们的眼睛像星星般明亮,每个人胸前的红领巾都被阳光染得鲜红。
而窗外的小树苗,正在春风中抽出新芽,就像孩子们作业本上的铅笔字,一笔一划,都在往高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