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白光,仪器单调尖锐的报警声,意识像沉入冰冷粘稠的泥沼,越来越重,越来越模糊。
最后一丝念头是:“妈的,方案还没改完……”然后,是无垠的黑暗。
嘉庆二十三年(约1818年后),山西祁县,乔家堡。
热。
一种带着尘土气息、混合着樟脑和淡淡檀香的闷热。
意识像一缕被风吹散的烟,艰难地重新聚拢。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两座磨盘,耳边是极其遥远的、忽大忽小的嘈杂:“……少爷…………魂儿…………祖宗保佑……”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眩目的、略带昏黄的光涌入视野。
不是医院惨白的顶灯,而是……糊着素白窗纸的雕花木格窗?
阳光透过窗纸,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
头顶是描金的深色梁木,挂着……一串红布条缠的铜钱?
还有几缕干瘪的艾草,散发出驱不散的淡淡苦涩。
“醒了!
醒了!
老天爷!
少爷真醒了!”
一张布满皱纹、激动得五官都皱成一团的老妇人的脸猛地凑近,带着浓重的乡音,眼圈通红。
他吓得下意识想缩,身体却像散了架的木偶,根本使不上劲。
这是谁?
我在哪儿?
横店拍古装?
导演人呢?
念头纷乱,头痛欲裂。
无数不属于他的、零碎的画面和声音洪水般涌入脑海:厚厚的蓝皮线装书……冻硬的土地上扎马步……严厉却疲惫的眼睛(那是爹?
)……金灿灿的小米堆得像山……马帮驼铃叮铃铃响过黄土地……“庸儿,用心些……”一个温柔的女声(娘?
)……记忆碎片混杂着自己熬夜猝死的最后场景,搅得他天旋地转。
“水……”干涸的喉咙只能挤出气音。
一碗温热的、带着药味的糖水被小心翼翼地送到唇边。
几口水下去,滚烫的感觉似乎退去一些,神志也清明了几分。
他定睛看去,床前围了好几个人。
刚才喊叫的老妇人,一身靛蓝粗布袄,看打扮像个资深仆人(乳母张嬷嬷?
记忆里的名字冒了出来)。
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细棉布长衫、头戴瓜皮小帽的中年男人(管家乔忠?
),也是一脸如释重负,正拿着一条温热毛巾准备给他擦汗。
还有一个穿着绸衫、面容严肃清癯、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稍远处(祖父乔贵发?
记忆确认着),背着手,眼神深邃复杂,有担忧,也有审视,正看着他。
“醒了就好,”祖父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晋商特有的沉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似乎也被他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牵动了心神,“醒了就好。
好生养着,莫再胡思乱想。
你是乔家的根苗,身子骨是头等大事。”
他想点头,脖子僵硬。
祖父说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摆摆手,对管家说:“仔细伺候着,人参用库房里老山参。”
“是,老爷。”
管家恭敬应下。
祖父转身离开,脚步略显沉重。
接下来的几天,在这个名叫“乔家堡”的陌生天地里,他终于艰难地拼凑起了自己的处境:他叫乔致庸。
刚满十西岁。
此地,是山西祁县乔家堡,乔家老宅“元宝院”。
他不是在演戏。
他是真的死了。
然后,带着21世纪某社畜的灵魂,莫名其妙地……“寄居”在了这位与自己同名同姓、刚刚经历了一场凶险时疫(天花?
)的清朝中叶富家少爷身体里。
这位少爷的祖父乔贵发,在包头靠着“卖豆腐、贩骡马、开草料铺”辛苦起家,创立了如今包头发迹的“广盛公”商号,靠着诚实守信、眼光独到,成为包头地界上响当当的人物,祁县老家这份偌大的家业(在陈旧的元宝院基础上,正悄悄扩大修缮着更气派的宅子地基),就是最好的证明。
父亲乔全美,作为祖父的长子,主要坐镇祁县老号总揽全局,打理银钱往来、田亩租佃、大宗采购等,是祖父商业链条稳定运转的“压舱石”。
他沉默寡言,眉头常锁,对子女要求极严,看乔致庸的目光总带着过高的期望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长子乔致广己被带在身边历练,成为未来家业继承的第一人选,而致庸,或许是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梦想寄托?
“元宝院”朴素中透着殷实。
青砖灰瓦的屋宇不高,却结实用料。
院子里几株新移栽的石榴树刚吐嫩芽,墙角养着几盆耐寒的金边吊兰。
仆人们穿整洁但布料寻常。
库房很重,管家钥匙从不离身,但饭桌上也并非山珍海味。
一切透着晋商特有的务实、低调和深深的忧患意识。
富贵是有的,但祖父和父亲的神情里,看不到一丝骄奢放纵,只有如履薄冰般的谨慎。
母亲早逝(脑海碎片里只有温柔模糊的侧影和药味),如今主理内宅的是一位严谨克制的继母(二房曹氏?
),待他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一日午后,阳光暖了几分。
他终于被允许在院子里稍坐,身上裹着厚厚的夹袄。
乳母张嬷嬷端来一碗药,一边用小勺吹着,一边念叨:“我的小祖宗啊,你可吓死老身了!
那两天烧得人都糊涂了,嘴里尽是些听不懂的胡话,‘方案’‘甲方’的,莫不是惊动了哪路小鬼?”
他的心猛地一缩。
“方案”?
“甲方”?
他脱口而出的现代词语!
怪不得祖父那天看他的眼神如此探究!
他立刻垂下眼睑,做出虚弱懵懂状:“嬷嬷,我……不记得了……忘了好,忘了好!”
张嬷嬷把药喂到他嘴边,“把晦气都忘了!
祖宗保佑,你这劫算是过去了。
老爷和太太(指继母)这才放心去铺子里。
你爹前日还托人带了包最好的高丽参回来,可见心里是极疼你的。”
药很苦,他皱着眉咽下。
疼?
或许吧。
但记忆中父亲那严厉的目光、责问他功课时的紧绷气氛,总让他觉得无形的鞭子悬在头顶。
“嬷嬷,我的名字……是祖父起的吗?”
他问,试图转移话题,也探寻那个曾让他觉得过分“中庸”的名字“致庸”的由来。
张嬷嬷叹了口气,放下药碗,脸上显出几分凝重和敬仰:“可不是么!
那是老太爷(指乔贵发)在你百日宴上亲赐的名字!
说是有讲究的,听着!”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祖父的腔调:“‘致庸’二字,出自圣人书里的大道理!
老太爷说了,做人,最怕一个‘骄’,一个‘淫’,一个‘矜’,一个‘侉’(夸)!
轻骨头不行,太张狂更不行!
要把那些坏心思都收敛住,安分守常,扎扎实实地走正道、干正事,这才是顶顶要紧的根基!”
致庸……收敛骄纵之心,归于常道。
这名字……与他前世所理解的“平庸”含义截然不同。
它更像是一剂沉重的药方,一副无形的枷锁,也是祖父用毕生血泪换来的护身箴言。
在这个商人地位并不崇高的时代,在风大浪急的商海里,不张狂、踏实地、守规矩,似乎才是生存和发展最可靠的依仗。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口中残留的药苦仿佛蔓延到了心里。
常道……他的“常道”是什么?
几天后,他终于被允许进入书房活动。
一间窗明几净但陈设简单的斗室。
最大的家具是两张拼接起来的大书案,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笔墨纸砚,还有高高几摞书籍:《三字经》、《百家姓》、几册翻得卷了边的《西书章句集注》。
墙正中挂着一幅手书的中堂,苍劲有力的颜体字:“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朱伯庐”这是《朱子家训》中的名句。
它无言地提醒着进入这里的每一个人:乔家的财富,来之不易。
“少爷,今天觉得如何?
能看会儿书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是乔致庸的启蒙先生,刘老夫子。
一位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的老秀才。
脸上皱纹深刻,眼睛却依然清亮有神。
刘先生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孟子》,翻到《滕文公上》。
手指抚过纸页,眼中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
“致庸吾儿,”刘先生开口,不再称呼少爷,语气是师长的郑重,“你大病初愈,本不该如此劳神。
然‘人须于贫贱患难上立得脚住,然后可以进道。
’你祖父为你取名‘致庸’,自有深意。
今日,为师便与你细说这名字里的‘道’,何为‘常道’?”
刘先生没讲生字,没解典故,反而谈起了名字。
这正中乔致庸的下怀。
他坐首身体,点点头。
刘先生的声音不高,却在静室里格外清晰:“‘致庸’二字,出自《书经·周书》。
人欲骄奢淫逸,终将自取灭亡。
唯收敛放纵之心,归复常理常业,此为正途。”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乔致庸懵懂却专注的眼睛上,“对你祖父而言,这‘常业’是他勤勤恳恳立身的商贾之事。
他以此告诫你,莫因家境稍裕便生骄奢之念,当守本分,重实务,此乃乔家立基之本。”
“那……常道呢?”
乔致庸轻声问,带着新魂对旧世界的探寻。
“常道……” 刘先生捻着胡须,望向窗外高远的天,眼中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华,“于为师,于天下读书人,乃至千万黎民眼中,这‘常道’,便是圣人所言‘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
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志!
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宏愿!”
老先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铿锵力量,回荡在小小的书房里。
乔致庸被这股力量震慑住了。
他前世生活的世界,充满了物质喧嚣与功利算计,何曾听过如此朴素而宏大、近乎宗教般虔诚的理想宣言?
“读书,进学,科举!”
刘先生将手掌重重按在那本《孟子》上,书本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他话语里的分量,“唯有此途,方能明圣贤之道,达济世之功!
这才是万古不移的‘常道’!
才是你该一心致力的‘庸’!”
这一刻,乔致庸明白了。
在这个小小的乔家堡,在这个小小的书房里,两个“常道”在无声地角力。
祖父乔贵发看重的,是脚踏实地、稳扎稳打的商业根基,是让他安于“士农工商”之末,却能凭此养家立命、延续宗族的“庸”。
这是历经世事后沉淀的生存智慧。
而视作他精神导师的刘先生,视那仕途经济学问为万般皆下品的阶梯,灌输的是“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这是属于一个寒门老秀才毕生的理想与执念,也寄托着父亲乔全美摆脱商贾身份、光宗耀祖的深切期望。
“致庸,你可明白?”
刘先生灼灼的目光看过来,带着审视与期待。
乔致庸对上那双充满理想光辉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孤峰,峰顶云雾缭绕,金光万丈(功名利禄),令人心驰神往。
但低头看着自己八岁孩童的身体,感受着胸腔里那颗来自另一个时空、充满迷茫与违和的灵魂,再想想记忆中祖父那满是沟壑、写满风霜的脸庞,父亲的疲惫沉重……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小脸上努力做出庄重领悟的神情:“先生教诲,致庸铭记于心。”
心里,却有个不合时宜的小声音在嘀咕:治国平天下?
听起来好高端好伟大。
可是……那每天从包头商号寄回来的,盖着乔记徽记厚厚实实的账本算怎么回事?
库房里那些金灿灿的小米、堆叠如山的布匹绸缎、叮当响的银两又是什么?
还有梦里那叮铃铃的驼***……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像两条清晰的麻绳,在“乔致庸”这个稚嫩的身体里、在这个混杂了现代混沌与清代懵懂的小小灵魂中,悄然缠绕起来。
一个源于生存与家族延续的务实根基。
一个源于理想与社会认同的巍峨高山。
他不知道未来会走向何方。
祖父的箴言像沉稳的石磨压在心头。
先生的期许则如高悬的利剑悬在头顶。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刘先生赞许欣慰的目光下,翻开沉重的《孟子》,努力辨认那些艰涩的古文,试图将它们装进一个灵魂年龄差了一百多岁、思维方式迥异的大脑里。
笔尖蘸了墨,落在粗糙的草纸上。
晕开了一个大墨点。
他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
此刻,这方小小的书桌,这个散发着墨香的书房,就是他乔致庸的战场。
无论是被迫接受的新身份,还是冥冥中的某种安排,他都得先在这里,在八岁的躯壳里,在这两个“常道”的夹缝间,笨拙地学习,努力地……活下去,并且重新理解这个“庸”字的分量。
窗外的阳光落在书页上,照亮那些古老的文字。
他仿佛听见远处有隐隐的马蹄声,像是祖父描述的塞外商队正踏着归途;又仿佛听见朗朗读书声汇成洪流,奔涌向名为“科举”的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