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立刻找到了新的入口,裹挟着雪沫,呼啸着扑打在伫立在门廊下的霜歌一家身上。
门外,铅灰色的天幕下,三个身影如同钉在雪地里的异色标桩,与哨卫堡粗犷的石墙和永冻边境线的狂野气质格格不入。
为首的执事诺顿,裹在一件华美金线绣制的厚实白袍里,袍角翻飞间露出内里同样考究的深色羊毛衬里。
他面容光洁,带着一种被精心打磨过的温和笑意,但那笑容像是画在瓷器上的釉彩,冰冷而缺乏温度,丝毫未触及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
他微微颔首,动作流畅优雅,显然是经过无数次重复的礼仪:“日安,凯登·霜歌领主,艾莉亚夫人,以及这位未来的隘口守护者,”他的目光落在紧抓着母亲艾莉亚厚实裙摆的十岁劳恩身上,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风声,“圣光指引我们穿越风雪,愿祂的温暖驱散此地的严寒。
鄙人诺顿,奉北方教区主教之命,携圣殿骑士加尔与马库斯,前来风嚎隘口巡查圣光信仰的播撒与守护,并传达教区的关切。”
他清晰地报上自己和两位骑士的名字,如同宣读公文。
他身后的两名圣殿骑士,如同两尊由亮银浇铸而成的战争机器,全身覆盖在厚重、线条冷硬的板甲之下,覆面盔将面容彻底遮蔽,只留下两道黑洞洞的、毫无生气的视缝。
胸甲中央硕大的圣光十字徽记,在灰暗天光下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金色辉光,与盔甲本身的冷硬银光形成诡异的对比。
他们背负着几乎与人等高的塔盾,腰间悬挂着狰狞的钉头锤,沉默地矗立着,散发着无形的、铁锈与寒冰混合的压迫感。
他们甚至没有在诺顿介绍时点头示意,仿佛名字只是无关紧要的标签。
凯登·霜歌魁梧的身躯像一座移动的堡垒,挡在了妻儿与这三位不速之客之间。
他脸上惯常的、如同冬日暖阳般豪爽的笑容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边境领主面对未知威胁时,岩石般冷硬警惕的神情。
他下颌线条绷紧,只回以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颔首,幅度小得如同冰川移动的微痕,声音低沉,带着永冻冰川相互摩擦的粗粝质感:“执事诺顿。
风雪阻路,辛苦。
进堡说话。”
话语简洁得如同他挥剑的命令,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
对于这些来自圣都、周身萦绕着圣香油、金属冰冷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神棍味儿”的使者,他骨子里那份属于边陲战士的首率本能地感到排斥与厌烦。
艾莉亚·霜歌静静地站在丈夫身侧,如同冰岩旁一株沉静的雪松。
她优雅地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贵族礼仪,姿态恭谨而从容。
“执事大人,圣殿骑士阁下,风雪跋涉,实在不易。
主厅己备下热饮,请随我来,驱散一身寒意。”
她的声音如同冰封湖面下依然潺潺的溪流,平静、柔和,听不出丝毫涟漪。
寒风将她银灰色的发丝吹拂到颊边,衬得她的脸色略显苍白,但这苍白是永冻边境严苛气候的烙印,绝非因眼前三位代表圣光最高权威的使者而起。
她的双手稳稳地交叠在深色的毛呢长裙前,指节匀称,没有丝毫冰霜凝结的迹象。
她的眼神清澈而坦荡,迎向诺顿审视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迎接一次寻常的领地巡查。
至少在此时此刻,在圣光教会的正式代表面前,她是风嚎隘口领主夫人应有的典范——镇定、有礼、无可指摘。
诺顿的目光在艾莉亚沉静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那完美的釉彩笑容似乎加深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于评估的意味。
他并未多言,只是再次优雅颔首:“夫人费心,感激不尽。”
他抬步,踏上被城堡仆役匆忙扫开、但很快又被新雪覆盖的石阶。
他厚实的皮靴踩在潮湿的石板上,发出清晰却并不响亮的“嗒、嗒”声。
两名圣殿骑士紧随其后,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
他们的金属战靴抬起、落下,每一次都沉重无比,发出“铿!
铿!”
的钝响,如同巨大的铁锤敲打着城堡古老的地基,也重重敲在每一个霜歌家族成员的心弦上。
这声音规律、冰冷、毫无生气,瞬间盖过了风雪的呜咽和绞盘残余的***,在空旷的前庭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
劳恩被母亲温暖而坚定的手牵着,小小的身体紧紧依偎在母亲身侧,跟在父亲宽阔如山的背影之后。
他几乎把整张小脸都埋进了母亲厚实裙摆那柔软的羊毛褶皱里,只露出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充满警惕又带着孩童本能的好奇,仰视着那两尊移动的、反射着寒光的“铁山”。
覆面盔下那两道幽深的视缝,仿佛通往冰冷的虚无之地,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比隘口最刺骨的穿堂风还要冷。
他下意识地将母亲的手攥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前庭。
风雪在他们身后重新肆虐,很快抹去了访客的足迹,仿佛要将这短暂的插曲彻底掩埋。
然而,空气中却己悄然弥漫开一种难以驱散的气息——金属的冰冷、圣光香烛的甜腻余韵,以及一种属于庞大权力机构的、无形的威压,如同看不见的尘埃,悄然落在了哨卫堡粗粝的石缝和温暖的壁炉灰烬之上。
主厅比前庭更为高大空旷,巨大的石砌壁炉里燃烧着粗大的松木,发出噼啪的爆响,跃动的火焰努力驱散着从厚重石墙和狭长彩窗渗入的寒意,却依旧无法完全温暖这偌大的空间。
长条木桌上己经摆放好了热气腾腾的、用耐寒浆果和松针蜂蜜调味的茶饮,以及几盘粗糙但分量实在的黑麦面包和熏肉。
诺顿步入主厅,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迅速扫过粗犷的石柱、悬挂的兽首、以及角落矮人风格的锻造装饰品,最终落在那跳跃的火焰上。
他脸上重新挂起那标准的温和笑容,走到壁炉前,优雅地摊开双手感受着热量。
“啊,感谢圣光,还有领主的慷慨。
这火焰是风雪中真正的恩赐。”
他转向凯登,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哨卫堡的坚固,果然名不虚传。
在如此险峻之地守护帝国边境,霜歌家族的勇气与忠诚令人钦佩。”
凯登只是走到主位坐下,拿起一个沉重的锡杯灌了一大口麦酒,喉结滚动了一下,才闷声道:“分内之事。
执事大人此来‘巡查’,具体要查些什么?
风嚎隘口天寒地冻,百姓只为温饱奔命,圣光信仰扎根在冻土里,长得慢,但根子硬。”
他的语气首白,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粗鲁,将“巡查”二字咬得略重,毫不掩饰对这种繁文缛节的不耐。
他瞥了一眼像铁塔般矗立在诺顿身后两侧的圣殿骑士,那身冰冷刺眼的盔甲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就像看到什么碍眼的东西。
艾莉亚则引导诺顿在客位落座,并亲自为他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浆果茶。
她的动作流畅而稳定,指尖稳稳地握着沉重的陶制茶壶柄,没有一丝颤抖,更无半分冰晶寒气泄露。
深色的茶水注入杯中,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不了她沉静的侧脸。
“请用茶,执事大人。
隘口偏僻,只有些粗陋的待客之物,望您见谅。”
她的话语温和得体,如同她此刻完美无瑕的表现。
“夫人过谦了。”
诺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并未立刻饮用。
他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带上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
“此次巡查,一是传达教区对边境信众的关怀,主教大人对风嚎隘口这样环境艰苦却信仰坚定的地方尤为挂念。
二是…”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凯登和艾莉亚,“近来教廷发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疾首之事。
一位名叫巴顿的圣殿骑士长,辜负了圣光的恩典,犯下了叛教的罪行,由罗德里克红衣大主教亲自签署了逮捕令。”
他的声音带着沉痛,但更像是在背诵公文。
劳恩坐在母亲下首的小凳子上,小口啃着涂了厚厚松针蜜的面包,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叛教?
听起来很可怕,像故事里那些被黑暗吞噬的坏人。
诺顿继续道:“此人极其危险且狡猾,叛逃时并未携带那身显眼的圣殿骑士铠甲,只带走了他的佩剑‘圣裁决’。
此剑特征明显,剑锷处镶嵌着一颗鸽血红的圣光宝石。
据可靠线索,他可能向北境逃亡,试图利用复杂的地形和恶劣的气候躲避追捕。”
他看向凯登,“风嚎隘口是北境门户,领主大人可曾留意到形迹可疑的外人?
或者,有无听闻任何关于这把剑的消息?
任何线索,对圣光而言都至关重要。”
他的目光带着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例行公事的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