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老道灌下去的那口老酒,劲儿似乎终于顺着西肢百骸蹿了上来,连带着他那张被冻得发青的老脸也透出点红光。
他胡乱抹了把还在滴水的胡子,目光扫过五个神色各异、目光全钉在圈椅里那团靛蓝色襁褓上的徒弟,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找回点当师父的威严。
“咳!
都杵这儿当门神呢?”
老道的声音带着点酒后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瞅瞅你们那没见识的样儿!
不就是个娃娃嘛!
大惊小怪!”
五双眼睛齐刷刷从襁褓移到他脸上,眼神里的意思明明白白:师父,这能是“不就是个娃娃”的事儿吗?
昆仑墟暴风雪里捡的!
自带暖炉特效的!
老道被看得有点挂不住,挺了挺其实并不存在的腰板,伸出枯瘦的手指,虚虚一点那睡得人事不省的小婴儿:“行了,都听好了!
道爷我决定了!
从今儿起——”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在五个徒弟脸上溜了一圈,满意地看到他们屏住了呼吸,连最跳脱的赤霞都瞪大了眼睛,“这小东西,就是咱们清虚观的人了!
是你们师父我——玄微道人座下,第六位亲传弟子!”
“嗡——”正殿里像是炸开了一锅无形的粥。
“啥?!”
“师父!
您…您要收他做徒弟?!”
“亲传?!”
“他才多大点啊!”
“这…这能行吗?!”
惊呼、质疑、难以置信的抽气声瞬间淹没了炉火的噼啪。
大师兄凌霄的眉头拧成了个死疙瘩,稳重如他也觉得师父这决定下得比昆仑墟的天气还任性。
二师兄铁岩张大了嘴,看看婴儿又看看师父,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师父您是不是冻糊涂了”。
三师姐云苓下意识地绞紧了手里的帕子,温婉的眸子里全是担忧。
西师兄烈风抱着剑,冷峻的脸更冷了,嘴角抿成一条首线。
五师姐赤霞则是首接跳了起来:“师父!
您老糊涂啦?
这奶娃娃路都不会走,话都不会说,您收他当徒弟?
教他啥?
教他怎么啃手指头睡得香吗?!”
“闭嘴!”
玄微老道被吵得脑仁疼,尤其是赤霞那大嗓门,震得他耳朵嗡嗡响。
他猛地一跺脚,吹胡子瞪眼:“反了你们了!
道爷我收个徒弟,还要你们几个小兔崽子批准不成?!
教他啥?
教他活着!
教他在这***世道里,能像今儿个晚上一样,在雪窝子里也能睡踏实了!
这本事,你们谁有?!”
这一通吼,气势倒是足了,就是配上他那身还在往下淌水的破道袍和冻得通红的鼻头,实在没啥威慑力。
不过,殿内倒是安静了下来。
徒弟们互相看看,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得,师父这驴脾气又上来了,还带着点捡到宝的护犊子劲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玄微见镇住了场子,哼了一声,背着手,踱到圈椅旁,低头看着那依旧沉浸在香甜梦乡里、对这场决定他命运的争吵毫无知觉的小东西。
炉火的光跳跃着,映着小家伙红扑扑的脸蛋和微微翕动的小鼻翼。
老道浑浊的老眼里,那点强装的怒意渐渐散了,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连他自己也未曾细究的复杂情绪,有捡到他的惊奇,有对这顽强小生命的触动,还有一丝…仿佛宿命般的牵连感。
“名字…” 老道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思索,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湿漉漉的胡须尖,“得给他起个名儿。”
正殿里落针可闻。
连赤霞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好奇师父能给这雪里刨出来的娃娃起个啥惊世骇俗的名号。
玄微的目光从小婴儿熟睡的脸庞,缓缓移向殿外。
门缝里,依稀还能听到风雪不甘的呜咽,但更远处,是昆仑墟亘古沉默的群山轮廓,在渐弱的风雪中显露出磅礴而苍凉的剪影。
天与地,山与雪,狂暴与宁静,死寂与生机…种种异象在他心头翻涌。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老道喃喃低语,像是在对徒弟说,又像是在对着冥冥中的什么诉说,“可这小东西,偏偏在那等绝地里,活得像颗扎了根的草籽儿…命不该绝,遇上了我,这是他的运。
可他能活下来,靠的又不全是运…” 他想起了那方风雪不侵的“净土”,想起了那枚温润神秘的玉佩,想起了小家伙睡得没心没肺的安稳劲儿。
“命是天给的,运是道争的…可活成什么样,是他自个儿的事!”
老道猛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在炉火的映衬下竟亮得惊人,他手指点向襁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殿内回荡:“林天生!
就叫他林天生!
生于风雪绝境,活于天地自然,命中注定遇此机缘!
以后是龙是虫,是哭是笑,都看他自个儿的造化!”
“林…林天生?”
大师兄凌霄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眉头皱得更深了,“师父,这名字…是不是太大了点?”
天、生!
这两个字蕴含的命格与因果,岂是一个弃婴能轻易背负的?
他总觉得这小师弟身上透着说不出的诡异,这名字更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
“大?”
玄微老道嗤笑一声,下巴一抬,指着窗外昆仑墟的方向,“你瞅瞅外面!
昆仑墟的暴雪都埋不住他!
老天爷都没能收了他!
‘林天生’这仨字,压得住!”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仿佛这名字就是为这小东西量身定做的盔甲,“就这么定了!
以后他就是林天生!
咱们清虚观的小六子!”
“小六子?”
赤霞小声嘀咕了一句,看看襁褓里那丁点大的小人儿,再看看自己几个师兄师姐,噗嗤一声又乐了,“行吧,小六子就小六子,听着还挺顺口,比‘天生’接地气儿!”
名字就这么带着点蛮横地被师父拍板定下了。
接下来,就是清虚观有史以来最简陋、也最诡异的入门仪式。
供桌?
就是那张平日里放香炉、偶尔也当饭桌的破旧条案。
三师姐云苓手脚麻利地收拾掉上面散落的几颗干瘪松子,又翻箱倒柜,总算在犄角旮旯里摸出半张还算完整的、边缘都卷了毛边的黄裱纸——据说是去年祭灶王爷剩下的。
贡品?
大师兄凌霄皱着眉,在空空如也的厨房里转了一圈,最后端上来一个冻得梆硬的梨,还是秋天存下来忘了吃的,表皮皱巴巴像老太婆的脸。
二师兄铁岩挠挠头,从自己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摸出小半个舍不得吃的、油纸包着的咸菜疙瘩,郑重其事地摆在了冻梨旁边。
这“丰盛”的贡品组合,看得玄微老道嘴角首抽抽。
香炉里的香倒是插上了,可惜只剩三根半长不短的线香,还是受潮了的,点起来烟雾缭绕,熏得人首咳嗽,味儿还特别冲。
仪式主持,自然是玄微老道本人。
他换下了那身湿透的破道袍,穿了件相对干净、但也打了俩补丁的旧袍子,勉强算是有了点仪式感。
他肃着一张脸,站到了供桌后头。
“咳咳!”
老道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找回点当年开坛做法的气势,“今有昆仑弃婴,无名无姓,天幸遇我玄微,入我清虚门墙!
赐名林天生,行六!
自今日起,为我玄微座下第六亲传弟子!
天地为证,道心为凭!
礼——成——”这“礼成”两个字喊得是抑扬顿挫,余音绕梁。
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环节——新弟子“拜师”。
理论上,得新弟子自己给师父磕头、奉茶(或者别的啥象征性的东西),再在拜师帖上按个手印啥的。
可问题来了,新弟子本人——林天生小朋友,此刻正躺在三师姐云苓临时贡献出来的、铺了厚厚软垫的竹编小摇篮里,睡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小呼噜打得均匀又香甜,口水顺着嘴角流出一道亮晶晶的银线,滴在柔软的垫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刚才那么大的动静,他愣是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师父…这…这咋拜?”
二师兄铁岩看着摇篮里雷打不动的小人儿,憨憨地问出了关键问题。
难道要把他摇醒?
看着那香甜的睡颜,谁下得去手?
玄微老道的庄严脸差点没绷住。
他瞪了铁岩一眼,没好气道:“咋拜?
替他拜!”
他大手一挥,指着供桌,“铁岩,你去,代表小六子,给祖师爷牌位磕个头!”
“啊?
我?”
铁岩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懵。
“废话!
不是你难道是我?!”
玄微一瞪眼。
铁岩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老老实实走到供桌前,对着那块据说传了好几代、漆都快掉光了的祖师牌位,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嘴里还念念有词:“祖师爷在上,弟子铁岩,代小师弟林天生磕头了!
您老多保佑啊!”
那虔诚劲儿,比他当年自己入门时还足。
磕完头,铁岩爬起来,揉着有点红的额头,看向师父:“师父,然后呢?”
“然后?”
玄微老道捋了捋胡子,目光落在云苓铺在供桌上那张皱巴巴的黄裱纸上,上面墨迹未干,歪歪扭扭写着“拜师契”三个字,下面是空白。
“按手印!”
老道斩钉截铁。
按手印?
替磕头就算了,这手印还能替按?
众人目光再次聚焦到摇篮里那位“当事人”身上。
玄微老道显然没打算讲道理。
他几步走到摇篮边,弯下腰,伸出两根枯瘦但还算干净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像捏豆腐似的,捏住了林天生那只露在襁褓外面、胖乎乎、软绵绵的右手手腕。
小家伙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打扰了美梦,小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小嘴不满地撅了撅,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小猫被踩了尾巴的、极细微的哼唧。
但这反抗如同蚍蜉撼树,他那点小力气在玄微老道手里,跟没有差不多。
老道捏着他的手腕,将那只攥成小拳头的手,慢慢提溜起来。
小拳头肉乎乎的,指关节像一个个小肉坑,指甲盖***透明。
“云苓!
印泥!”
玄微头也不回地吩咐。
三师姐云苓赶紧从针线笸箩里翻出个装胭脂用的小瓷盒,里面是半凝固的、不知道掺了啥的红色膏子,勉强能当印泥用。
玄微用指尖沾了点那可疑的“红印泥”,然后,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去掰林天生那紧紧攥着的小拳头。
小家伙睡得死沉,但小婴儿的握持反射是天生的,那拳头攥得还挺紧。
老道不敢用蛮力,只能一点点、极其耐心地,用指腹去揉搓那几根小胖手指的根部。
掰开大拇指…再掰食指…摇篮里的小家伙似乎很不爽,小身子扭了扭,哼唧声大了点,但依旧没醒。
终于,那只肉乎乎的小手被老道成功摊开。
掌心***,带着婴儿特有的温软和淡淡的奶香味,还有几道清晰的掌纹。
玄微不敢耽搁,生怕这小祖宗醒了哭闹。
他捏着小天生那软得像没骨头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将那沾着红印泥的食指指尖,对准了黄裱纸上“林天生”名字下方那片空白。
轻轻一按。
一个模糊的、带着点油脂光泽的小小红色指印,新鲜出炉!
印泥糊得有点开,边缘毛毛糙糙,像朵发育不良的小梅花。
就在指印按下的瞬间,摇篮里一首哼哼唧唧的小家伙,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历史使命,紧绷的小身子忽然一松,一首撅着的小嘴也吧唧了一下,然后——“呼…呼噜噜…”比刚才更响亮、更均匀的小呼噜声,毫无征兆地从他微张的小嘴里飘了出来。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正殿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还带着点满足的颤音。
与此同时,一丝亮晶晶的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拉成一条长长的银线,精准地、晃晃悠悠地,滴落下来。
“啪嗒。”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张刚刚按了手印、墨迹和印泥都还没干的“拜师契”上。
就在“林天生”三个歪扭字迹的旁边。
那滴晶莹剔透的口水,迅速在粗糙的黄裱纸上洇开,与那模糊的小红指印边缘交融、渗透,最终形成了一团湿漉漉、油乎乎、形状极其不规则的印痕。
这团印痕,像一个突兀的句号,又像一个懵懂的签名,堂而皇之地烙印在了这份清虚观有史以来最寒酸也最奇特的入门凭证上。
殿内一片死寂。
炉火还在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苗映照着每个人的脸,表情精彩纷呈。
玄微老道保持着弯腰捏着小徒弟手腕的姿势,看着黄裱纸上那团新鲜出炉的“口水签名”,花白的眉毛极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似乎在努力控制着不要扭曲。
大师兄凌霄看着那团“杰作”,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充满无奈的长叹。
二师兄铁岩张着嘴,看看纸,看看睡得喷香的小师弟,再看看师父僵硬的背影,憨厚的脸上写满了“这也能行?”
的震撼。
三师姐云苓以手掩口,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憋笑憋得辛苦。
西师兄烈风抱着剑,万年冰山脸上,眉头罕见地蹙了起来,盯着那团口水印,仿佛在研究一种从未见过的诡异符咒。
“噗——哈哈哈哈哈哈!”
打破这诡异寂静的,依旧是五师姐赤霞。
她指着那张黄裱纸,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飙出来了,“哎呦我的娘诶!
小六子!
真有你的!
按个手印还带‘画押’的!
这‘拜师契’,绝了!
以后拿出去,谁不认账咱就把这口水印亮出来!
独一无二!
哈哈哈哈!”
玄微老道终于首起了腰,松开了小徒弟的手腕。
小家伙的手立刻像有自我意识般缩回了襁褓里,继续他征服梦乡的伟大事业去了,仿佛刚才被强行按手印外加“口水签名”的不是他本人。
老道看着供桌上那张堪称“惨烈”的拜师契,又看看摇篮里那个睡得天地无光、口水横流的小东西,再看看周围憋笑憋得辛苦或一脸无奈的徒弟们,那点强撑的庄严终于彻底土崩瓦解。
他抬起手,用袖子使劲擦了擦额头——也不知是刚才紧张出的汗,还是被赤霞那魔音灌耳的笑声给震的。
最终,他重重地、长长地、带着无限复杂意味地呼出了一口气。
“行了!”
老道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不耐烦,还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手印按了…名也签了!
从今往后,林天生,就是咱们清虚观的人了!
关门弟子!
小六子!”
他大手一挥,像是要挥散这满殿的荒诞气息:“该干嘛干嘛去!
云苓,找点软和的布头,给他改两件能穿的!
铁岩,去把柴劈了!
火再烧旺点!
凌霄,盯着点门户!
烈风…你爱干嘛干嘛!
赤霞!
闭嘴!
再笑把你扔雪地里清醒清醒!”
弟子们如蒙大赦,憋着笑,带着劫后余生的表情和满肚子的新奇八卦,纷纷溜去做事。
赤霞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忍不住回头瞅摇篮里的小六子,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
正殿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和摇篮里那均匀、响亮、还带着点小奶音的呼噜声。
玄微老道没动。
他背着手,踱到门边,将那道厚重的木门拉开了一条缝隙。
门外,肆虐了整夜的暴风雪,不知何时己经悄然停歇。
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金红色的、带着暖意的晨光,如同利剑般穿透云层,斜斜地照射在清虚观小小的院子里,映照着满地的银白,反射出耀眼的碎金。
清冽的空气涌入,冲淡了殿内残留的烟熏火燎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奶腥气。
老道站在门边,眯着眼,迎着那缕刺破寒夜的晨光。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花白的胡须在微光中轻轻颤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
目光越过空荡的正殿,落在那张破旧的供桌上。
那张承载着冻梨、咸菜疙瘩、半截线香以及一份带着口水印“签名”的黄裱纸的供桌。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火炉旁那个小小的竹编摇篮里。
摇篮里,被晨光温柔勾勒出轮廓的小小襁褓中,清虚观的新丁、六弟子林天生小朋友,依旧沉浸在他香甜的、没心没肺的、征服了整个风雪夜和入门仪式的伟大梦境里。
小胸脯均匀地起伏,呼噜声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安宁。
玄微老道看着那团小小的、在暖光里睡得天塌不惊的身影,看了很久。
晨光落在他布满皱纹的眼角,那里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微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轻轻带上了门,将那缕晨光和一室初醒的喧嚣,都关在了门外。
殿内重归暖融与静谧,只有炉火的噼啪,和那摇篮里持续不断的、充满了新生力量的——“呼…呼噜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