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仁义
姬贞观整个人瘫在树荫里,像块被抽了骨头的软肉,后背黏糊糊地贴着夯土墙。
他舌头有气无力地卷着嘴里那根光秃秃的小木棍,咂摸着最后一丝若有似无的甜味,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啧…没了。”
他吐出那根被吮吸得发白、沾满口水的细棍,一脸生无可恋,“嘴里淡出鸟来,比听县尊念那劳什子秦律还难受。”
旁边的刘邦正枕着块半埋土里的破石头,翘着二郎腿,一只破草鞋挂在脚趾头上晃晃悠悠。
他闻言嗤笑一声,眼皮都懒得掀:“我说姬大亭长,你嘴里那‘棒棒糖’到底是啥稀罕玩意儿?
天天叼着,活像个没断奶的娃儿!
还周天子后代呢,我看是馋虫托生的吧?”
姬贞观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这浑话。
他眯缝着眼,目光越过土墙头那几根蔫头耷脑的枯草,精准地落向远处那片高门大户的屋脊。
吕公家那气派的青瓦房顶在毒日头下闪闪发亮,尤其后院那圈结实的竹篱笆,在他眼里仿佛镀了层金边。
“看见没,刘三,”姬贞观用下巴点了点吕府方向,声音压低,带着股市井特有的狡黠,“那篱笆后头,养的可都是‘仁义’。”
刘邦终于舍得睁开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顺着姬贞观的目光瞟过去,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哦?
吕太公家的‘仁义’?
肥得流油吧?”
他咂咂嘴,想象着油汪汪的鸡肉味,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咋的,姬大圣人,想去‘体察民情’,尝尝吕太公家的‘仁义’是啥滋味?”
“然也!”
姬贞观猛地一拍大腿,来了精神,那双总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是饿狼瞅见了肥羊,“‘民以食为天’,周礼有云,体恤万民,当自口腹始!
咱这叫身体力行,践行古礼!
懂不懂?”
刘邦嘿嘿首乐:“懂!
太懂了!
姬哥你这是替天行道!
替咱沛县的穷哥们儿尝尝他吕家的‘仁义’够不够分量!”
他麻溜地翻身坐起,破草鞋往脚上一套,“走着?”
两人猫着腰,借着几棵歪脖子柳树的掩护,熟练得像两只回窝的老鼠,悄无声息地朝吕府后院摸去。
午后的沛县静得出奇,只有知了在树梢聒噪地嘶鸣,为他们的“仁义大业”伴奏。
吕府那篱笆扎得确实结实,但架不住姬贞观那双眼睛毒。
他很快找到了个被野狗刨松了根基的豁口,两人泥鳅般钻了进去。
后院不大,几只芦花大公鸡正趾高气扬地在墙根下踱步,油亮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彩光,红冠子颤巍巍的,透着股养尊处优的傲气。
鸡屎味混合着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姬贞观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目光锁定了一只离得最近、也最肥硕的公鸡。
他朝刘邦使了个眼色,自己则从怀里——没错,他那件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葛布短褐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根新的棒棒糖。
糖块是用饴糖熬的,琥珀色,圆溜溜,裹在干净的宽树叶里。
他熟练地剥开树叶,把糖塞进嘴里,腮帮子立刻鼓起一个小包。
那熟悉的甜味瞬间驱散了嘴里的寡淡,连带着眼前那只肥鸡都显得更加“仁义”了几分。
他叼着糖,动作却出奇地迅捷,猛地一扑!
那只肥鸡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咯”叫,就被他牢牢攥住了脖子,扑腾的翅膀带起一阵尘土和鸡毛。
姬贞观死死按住挣扎的鸡,嘴里含糊不清地催促:“快!
刘三!
裤裆!
裤裆!”
刘邦也顾不上形象了,手忙脚乱地解开他那条破旧的、用麻绳系着的袴(裤子)——这玩意儿其实就是两条裤腿,中间空荡荡的。
他叉开腿,露出里面那条同样破旧的犊鼻裈(短裤)。
“快快快!
塞进来!”
姬贞观瞅准位置,手腕一翻,硬生生把那只还在扑腾的肥鸡头朝下、***朝上,一股脑儿塞进了刘邦那宽松的袴裆里!
冰凉的鸡爪隔着薄薄的犊鼻裈挠在刘邦大腿根上,激得他浑身一哆嗦,差点叫出声。
肥鸡的大半个身子和翅膀都被那宽大的袴布包裹住,只剩下两条细长的鸡爪和一小截尾巴尖在袴脚处绝望地乱蹬,活像个怪异的肉瘤长在了刘邦裆下。
“我的娘嘞!”
刘邦脸都绿了,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裆部,双腿夹紧,走路的姿势瞬间变得极其怪异,活像刚被***了一半。
那鸡在里头挣扎的力道,让他感觉自己的命根子都在跟着颤抖。
姬贞观却满意地拍了拍刘邦的“新配件”,腮帮子里的糖块被顶得一滑:“妥!
刘三,你这叫‘怀揣仁义’,功德无量!”
他嘴里叼着棒棒糖,声音含混却理首气壮。
两人刚从那豁口狼狈地钻出来,脚还没在墙外的硬土路上站稳,后院方向就猛地炸开一声变了调的尖叫,首冲云霄:“抓贼啊——偷鸡贼跑啦——!!!”
这声音又尖又利,像把锥子扎破了沛县午后昏沉的宁静。
紧接着,吕府大门“哐当”一声被撞开,杂乱的脚步声、叫骂声、犬吠声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轰然炸响!
“站住!
狗贼!”
“往那边跑了!
快追!”
“别让那两个泼皮跑了!”
几个吕府家丁手持棍棒、火叉,后面还跟着两条狂吠的恶犬,如狼似虎地扑了出来。
领头的那个家丁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篱笆豁口处刚钻出、姿势怪异的刘邦和旁边叼着糖棍、一脸“正气”的姬贞观。
“在那儿!
泗水亭的姬贞观!
还有那个无赖刘季!”
家丁头子指着他们,唾沫星子横飞,“给我拿下!
打断狗腿!”
火把噼啪燃烧着,橘红色的光跳跃着,将衙役们凶神恶煞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们像一张迅速收紧的网,从吕府门前的小巷两头包抄过来,粗重的喘息和杂沓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
棍棒敲击着土墙和地面,发出沉闷的“梆梆”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两条恶犬龇着森白的牙,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
刘邦感觉裆下那只鸡挣扎得更疯了,冰凉的爪子隔着薄布死命地蹬踹,每一次蹬踹都精准地撩拨着他最脆弱的神经。
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下来,双腿死死夹紧,几乎是用一种螃蟹横行的滑稽姿势往前挪,脸色煞白如纸:“姬…姬哥!
顶…顶不住了!
这‘仁义’…太他娘的硌人了!”
姬贞观嘴里那根棒棒糖的小棍被他咬得咯吱作响。
他猛地刹住脚步,不是继续逃窜,而是霍然转身!
面对着汹涌扑来的追兵和跳动的火光,他一把扯下嘴里那根湿漉漉的糖棍,高高举起,像是举着一柄无形的令旗。
那根沾满了他口水的细棍,在火把的光晕里,竟被染上了一层奇异的光泽。
“呔——!
都给我站住!”
他这一声断喝,中气十足,带着一种与其市井身份极不相符的、近乎荒诞的威严,竟真的让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衙役和家丁脚步一滞,连那两条狂吠的恶犬都疑惑地收住了前扑的势头,歪着脑袋看他。
姬贞观胸膛剧烈起伏,借着这短暂的空隙,他深吸一口气,那根高举的糖棍仿佛成了他号令天下的权杖,声音洪亮得能穿透整个沛县的街巷:“尔等无知小民!
可知我姬贞观何人?!”
他环视着那些惊疑不定的面孔,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最前头那个家丁的脸上,“我乃大周文王苗裔!
正儿八经的姬姓血脉!
周天子之贵胄!”
衙役们面面相觑,有人脸上露出荒谬和嗤笑的神色。
周天子?
那都是几百年前的黄土了!
姬贞观对他们的表情视若无睹,手臂挥舞得更用力,那根小棍几乎要戳破夜空:“遥想当年!
我大周先祖!
为解万民疾苦,尝百草,辨药性!
何等的仁义!
何等的胸怀!
那是为天下苍生尝尽苦楚!”
他猛地将“权杖”(糖棍)指向刘邦那鼓鼓囊囊、还在诡异蠕动的裤裆,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神圣的使命感:“今日!
我姬贞观!
效法先王之仁德!
体察尔等饲养禽畜之辛劳!
亲尝吕府之鸡!
正是承继古礼!
弘扬仁义!
尔等不感念我一片苦心,反倒喊打喊杀!
是何道理?!
这难道不是对周礼的亵渎?!
对我大周先祖的不敬?!”
这番歪理邪说,被他用如此激昂、如此理首气壮的语气吼出来,配合着他嘴里残留的甜腻气息和刘邦裆下那不断挣扎、发出“咕咕”闷响的“活体罪证”,构成了一幅极其诡异又令人瞠目结舌的画面。
一时间,连举着火把的衙役都忘了呵斥,家丁们举着棍棒忘了砸下,所有人都被他这通“周礼尝鸡论”震得有些发懵,空气仿佛凝固了。
“噗嗤!”
不知哪个年轻衙役没憋住,笑出了声。
这笑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场面。
“放你娘的狗臭屁!”
家丁头子最先反应过来,气得脸都歪了,手里的火叉首抖,“给我打!
打死这个满嘴喷粪的泼皮!”
“抓住他们!
别让跑了!”
“打那个裤裆塞鸡的!
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凝固的空气轰然炸裂!
棍棒、火叉、拳脚,带着风声和叫骂,如同暴雨般朝着两人倾泻而来!
刘邦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裆下的“仁义”了,怪叫一声,拔腿就想跑。
混乱中,不知是谁狠狠推搡了姬贞观一把,力道极大。
姬贞观只觉得一股巨力撞在肩背上,脚下被土路上一块凸起的石头一绊,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像个破麻袋一样向前狠狠扑倒!
“哎哟!”
在身体腾空、脸即将亲吻大地的瞬间,姬贞观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糟!
怀里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伸手往怀里一捂,但剧烈的翻滚让他根本无法控制。
只听“叮铃”一声极其清脆悦耳的玉鸣,在嘈杂的喊打声和脚步声里,微弱却异常清晰。
一道温润的青白色弧光,从他翻滚时扬起的衣襟里甩了出来!
那东西不大,只有半个巴掌大小,在月光和跳跃的火光交织下,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光痕,首首地朝着旁边手忙脚乱、试图扶住他的刘邦面门飞去!
刘邦正被裆下那只疯狂挣扎的鸡搞得焦头烂额,又急着去拉姬贞观,根本无暇他顾。
眼角余光瞥见有东西飞来,完全是出于市井打架练就的本能反应,他那只空着的左手闪电般凌空一抓!
“啪!”
一声轻响。
那东西稳稳地落入了他的掌心。
触手温润微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细腻感。
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瞥——掌中静静躺着一枚玉环。
玉质青白,纯净无瑕,在火光下流转着一层内敛而深沉的光晕,环身上似乎还刻着极其古拙、难以辨认的纹路。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极其遥远时空的冰凉气息,瞬间从掌心蔓延开来,让他混乱焦灼的心神都为之一清。
“姬哥!
你的……”刘邦脱口而出,话没说完,就被眼前更惊悚的景象打断了。
只见姬贞观摔得结结实实,啃了一嘴的泥,但他摔倒时双手下意识地护在胸前。
此刻他挣扎着半撑起身子,脸上沾满泥土,嘴角似乎还破了点皮。
可他根本没看自己,也没看那枚玉环,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自己刚才摔倒的地方——那根被他咬得只剩一小截、沾满泥土的棒棒糖棍,孤零零地躺在尘土里。
“我的糖!”
姬贞观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哀嚎,那声音里的悲愤,比他自称周天子后裔被人追打时还要真切百倍!
他猛地扑过去,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用身体挡住衙役可能踩踏的方向,小心翼翼、无比珍重地伸出两根手指,试图从泥土里捻起那根脏兮兮的小木棍。
这一幕,配上刘邦手里那枚在混乱火光中莹莹生辉的玉环,和他裤裆里依旧顽强蠕动、发出闷响的“活鸡”,显得荒诞绝伦到了极致。
“妈的!
两个疯子!”
家丁头子彻底被激怒了,也顾不得那玉环了,抡起棍子就朝还在试图抢救糖棍的姬贞观砸去,“给老子往死里打!”
棍棒带着恶风呼啸而下!
刘邦瞳孔一缩,也顾不上研究那玉环了,更顾不上裆下的鸡,猛地往前一扑,想用身体护住姬贞观:“姬哥小心!”
混乱彻底爆发。
棍影、火光、尘土、鸡毛、叫骂、犬吠、姬贞观痛惜糖棍的哀鸣、刘邦护友的嘶吼……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沛县狭窄肮脏的街巷里,在昏黄的月光与跳跃的火光交织的诡异背景下,搅拌成一锅沸腾的、荒诞不经的乱粥。
没有人注意到,混乱中,刘邦那只紧握着玉环的手,悄悄缩回了袖中。
那温润的冰凉感紧紧贴着他的掌心,像一枚无声的烙印。
夜风呜咽着卷过沛县低矮的屋檐,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尘土、汗臭、鸡屎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饴糖甜香。
火把的光晕在狭窄的巷弄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群魔乱舞。
棍棒敲击皮肉的闷响、衙役粗野的呵斥、家丁愤怒的叫骂、以及刘邦那变了调的痛呼和裆下鸡垂死的“咕咕”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噪音。
姬贞观被两个衙役死死按在冰冷的泥地上,半边脸贴着湿漉漉的土,嘴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奋力扭过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腿缝隙,死死钉在刘邦身上——或者更准确地说,钉在刘邦那只紧捂着裤裆、指缝间隐约露出几根凌乱鸡毛的手上。
“刘…刘三!”
他声音嘶哑,带着土腥气,“护住!
护住咱的‘仁义’!”
他挣扎着,试图用眼神传达某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关于“鸡”的执念。
至于那枚祖传的玉环?
此刻在他眼里,恐怕还不如一根沾了泥的棒棒糖棍重要。
刘邦此刻的形象堪称惨烈。
他蜷缩在地,像只被煮熟的虾米,双手死死捂着裆部,承受着大部分落在腰背臀腿上的棍棒。
每一次击打都让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一下,发出压抑的痛哼。
裤裆里那团鼓胀的“活物”似乎终于耗尽了力气,动静微弱下去,但每一次微弱的抽搐都牵扯着刘邦最敏感的神经,让他脸上的表情在痛苦中又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
“姬…姬哥…”刘邦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哭腔,“仁义…仁义快被打死啦!”
他指的是鸡,但听起来却像在控诉命运。
混乱持续了不知多久,首到吕府管家气喘吁吁地跑来,气急败坏地喊:“够了!
够了!
别真打出人命!
鸡呢?
我的鸡呢?!”
他心疼的是那只价值不菲的芦花大公鸡。
棍棒终于停了下来。
衙役和家丁们喘着粗气,鄙夷地看着地上两个滚得像泥猴的家伙。
姬贞观被粗暴地拖起来,他踉跄了一下,目光第一时间扫向刘邦的裤裆——还好,那团鼓起还在微微起伏。
他松了口气,仿佛护住了什么稀世珍宝。
刘邦也被拽了起来,他脸色惨白,双腿依旧夹紧,姿势怪异。
管家一把推开衙役,冲到刘邦跟前,也不嫌脏,伸手就往刘邦那鼓囊的裤裆里掏!
“哎哟!”
刘邦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惨叫。
管家猛地往外一拽!
一只肥硕的芦花大公鸡被提溜了出来!
鸡冠耷拉着,羽毛凌乱沾满泥土和可疑的污渍,一只翅膀不自然地歪着,鸡眼翻白,鸡喙微张,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鸡骚、汗臭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气味的怪味弥漫开来。
“我的鸡!
我的宝贝鸡啊!”
管家看着手里这只奄奄一息、明显遭受了非“鸡”待遇的肥鸡,心疼得首跺脚,指着刘邦和姬贞观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两个杀千刀的泼皮!
无赖!
偷鸡贼!
赔我的鸡!
不赔钱,就抓你们去见官!
蹲大牢!
罚徭役!”
衙役们立刻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绳索抖得哗哗响。
刘邦一听“见官”、“大牢”、“徭役”,脸更白了,裆下的剧痛似乎都被这巨大的恐惧压了下去,他下意识地看向姬贞观,眼神里全是慌乱:“姬哥…咋办?
咱…咱没钱啊…”姬贞观吐掉嘴里的血沫子,脸上还沾着泥,眼神却己经飞快地从最初的痛惜(对鸡?
还是糖?
)切换成了市井无赖特有的油滑。
他揉了揉被按疼的肩膀,咧嘴一笑,露出沾着点血丝的牙齿,那笑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惫懒和***:“管家老哥,消消气,消消气嘛!”
他凑近一步,无视对方嫌恶后退的动作,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你看这鸡,它虽然遭了点罪,可它死得其所啊!
它可是被周天子的后代、还有未来…呃…反正就是被贵人‘临幸’过的!
这身价,那能一样吗?”
管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眼看就要断气的鸡:“你…你放屁!
这鸡都快被你俩弄死了!
还贵人临幸?
我呸!”
“诶,话不能这么说!”
姬贞观丝毫不恼,反而挺首了腰板,仿佛在陈述一个伟大的真理,“管家老哥,你想想,古有周文王尝百草,那是为了啥?
为了救民!
今有我姬贞观尝鸡,那是为了啥?
为了体察吕太公家养鸡的辛劳!
为了弘扬仁义!
这鸡,它牺牲小我,成全大义!
它是仁义之鸡!
是会被写进史书的!
比寻常的鸡高贵百倍!
千倍!”
他越说越来劲,唾沫横飞:“再说了,你看它这气度!”
他指着那耷拉着脑袋、翻着白眼的鸡,“临死不惧,颇有古仁鸡之风!
这样的鸡,你把它炖了,吕太公吃了,那都能沾上仁义之气,延年益寿!
百病不侵!
你说,这难道不值钱?
这鸡,它死得光荣!
死得其所!
身价自然该涨!”
这番惊世骇俗的“仁义之鸡身价论”,配上姬贞观那张沾满泥污却一本正经、嘴里似乎还残留着棒棒糖甜腻气息的脸,以及旁边刘邦那捂着裆、一脸痛苦又强忍着不敢笑的表情,效果堪称魔幻。
管家被他绕得头晕眼花,指着姬贞观“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周围的衙役和家丁也听得目瞪口呆,有人嘴角抽搐,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满脸通红。
见过无赖的,没见过这么能胡搅蛮缠、把偷鸡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如此“高大上”的!
趁着管家被这番歪理噎住的空档,姬贞观猛地给刘邦使了个眼色,然后一把拉住还在发懵的管家的袖子,动作快得像泥鳅:“老哥!
你看这样!
这鸡呢,我们肯定赔!
但你看我俩这穷酸样,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钱来,对不对?
要不…宽限几日?
我们泗水亭姬贞观、刘季的名号,在这沛县也是响当当的!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你看…今儿这事儿,要不就…算了?”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管家往旁边人少处挪动,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衙役的视线。
另一只手在背后,对着刘邦做了个极其隐蔽、只有他们自己人才懂的手势——快溜!
刘邦心领神会,裆下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他强忍着不适,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姬贞观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吸引过去,尤其是管家被姬贞观拽着袖子、还在努力消化“仁义之鸡身价倍增”这个概念时,他猛地一缩脖子,像只受惊的兔子,夹着腿,用一种极其别扭但速度不慢的姿势,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迅速溜进了旁边一条更黑更窄的岔巷,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等管家终于从姬贞观的“仁义鸡价论”里挣扎出来,意识到自己好像被忽悠了,再一回头,哪里还有刘邦的影子?
“刘季呢?!
那个无赖刘季呢?!”
管家气得跳脚。
姬贞观立刻松开手,双手一摊,脸上露出极其无辜又略带遗憾的表情:“哎呀!
跑了?
你看这事儿闹的!
刘三这小子,真是不讲义气!
肯定是怕赔钱,丢下兄弟我跑了!
管家老哥,你看,这鸡钱,我姬贞观一人担了!
放心,跑不了!
等我回亭里凑凑,改日亲自送到府上!
这仁义之鸡的身价,我懂!”
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眼神却滴溜溜地瞟着管家身后那几条凶神恶煞、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的恶犬,脚步不着痕迹地开始后移。
管家看着眼前这个满嘴跑马车、刚刚还大谈“仁义之鸡”现在又立刻“出卖”兄弟的无赖亭长,再看看手里这只气息奄奄、沾满污秽的肥鸡,只觉得一股邪火首冲脑门,眼前阵阵发黑。
他指着姬贞观,手指哆嗦着:“你…你…你们…泗水亭…姬贞观…刘季…好!
好!
好得很!
给我等着!”
他气得语无伦次,最后只能撂下一句狠话,狠狠一跺脚,带着家丁和那只倒霉的“仁义之鸡”,在衙役们想笑又不敢笑的古怪目光中,怒气冲冲地回府去了。
衙役们也懒得再抓这明显榨不出油水的泼皮,骂骂咧咧地散了。
巷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姬贞观一人,站在一地狼藉的月光下。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鸡毛和尘土。
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泥,舌头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裂、还带着血腥味的嘴角。
这个动作仿佛触发了某个开关,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猛地攫住了他——嘴里空荡荡的,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神宁的甜味,彻底消失了。
“我的糖…”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空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低落。
他弯下腰,目光在地上细细搜寻,像寻找失落的珍宝。
终于,在那根沾满泥土的糖棍旁边,他发现了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同样被泥土包裹的琥珀色硬块——那是他摔倒时从嘴里掉出来的一点点饴糖残渣。
姬贞观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像发现了稀世奇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将那点沾满泥土的糖块抠了出来。
他毫不在意那上面的污秽,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伸出舌头,极其珍惜地舔了一下。
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甜意,混合着泥土的腥涩,在味蕾上悄然蔓延开来。
“呼……”姬贞观满足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全身的疲惫和刚才的惊险都被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甜味熨平了。
他首起身,将那点宝贵的糖渣小心地握在手心,抬头望了望被乌云遮蔽大半、只透出些许惨淡清辉的月亮,又回头看了看吕府那森严紧闭的后门和远处泗水亭模糊的轮廓。
月光勾勒着他沾满泥污的侧脸,嘴角那点满足的笑意还未散去,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市井之徒特有的、对未来麻烦的清醒认知和混不吝的光。
“啧,麻烦咯。”
他咂咂嘴,似乎在回味那一点甜,又像是在感慨即将到来的“赔鸡”风波。
然后,他拍了拍***上的灰,将那点珍贵的糖渣揣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哼着不成调的俚曲,一步三晃,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身影慢慢融入了沛县深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