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客人要的是《霜后枫叶的红》,可这团线在自然光下是沉郁的绛紫,偏到阴影里又泛出暗褐,活像被人偷偷掺了半团旧线——更蹊跷的是,线头处有个米粒大的焦痕,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纹,像极了官坊织线时防止脱股的火烙标记。
“小丽姐!”
院外突然传来小六的吆喝,惊得我手一抖,线团骨碌碌滚到门槛边。
我蹲身去捡,抬头正撞进小六汗津津的脸,他额角沾着草屑,粗布短打前襟湿了一片,“我今儿替陈记米行送货,看见稳婆李婶进相府了!
她穿得那叫一个体面,门房都没拦,首接引到二门上了!”
我把线团塞进竹篓,指腹无意识蹭着篓边的毛刺:“你看准了?”
“那能有假!”
小六蹲下来帮我拾散在地上的绣绷,指甲盖里还沾着米行的白灰,“她手里攥着个蓝布包,我离得近,瞅见布角绣了朵并蒂莲——和上个月你给张媒婆绣的那对盖头纹样一模一样!”
我心头一跳。
上个月张媒婆拿的是市井最普通的青布,哪舍得用蓝绸子包东西?
李婶这蓝布包,怕不是新置的?
“谢了小六。”
我往他手里塞了块桂花糖,是阿婆今早蒸的,“明儿替我给陈记带两匹绣好的桌围,就说算我谢你的。”
小六舔着糖跑远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竹篓里的线团。
官坊的线、相府的门、李婶的蓝布包——这些线头,突然在我脑子里拧成了一股绳。
傍晚阿婆在灶间熬染膏,我蹲在染缸前捣鼓草木灰。
李婶走时月白衫角扫过门槛,我瞥见她衣摆沾着星星点点的灰,颜色发乌,带着股松油味——这会子我把松针灰、老榆树皮灰、灶膛里的柴灰混在陶碗里,用指尖捏起一撮,对着夕阳看:和李婶衣角的灰,竟一般无二。
“丽丫头,手别沾太多灰。”
阿婆扶着门框咳嗽,银白的头发散在青布衫上,“夜里风凉,染布的活计明儿再做。”
我慌忙扶她回屋,炕头的棉被子还堆着没叠,阿婆的药罐子在案上咕嘟冒泡,苦香混着染膏的草木味,熏得人鼻尖发酸。
她攥着我的手往被窝里塞,指节冷得像块玉:“我方才瞧你对着银锁发愣,那东西……可是有什么蹊跷?”
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影,我从怀里掏出那半块银锁。
锁面的缠枝莲被摸得发亮,背面的细纹在烛下显了形——我白天用软炭拓在纸上的,是半圈弯曲的纹路,此刻对着烛火一照,竟像极了卦象里的“泽”纹。
“阿婆,你说我刚被捡来时,这锁就挂在我脖子上。”
我把拓印的纸铺在她膝头,“可普通银锁哪会刻卦象?
相府寻嫡女那日,王伯说那姑娘和我有七分像……”阿婆的手突然抖起来,药碗“当”地磕在炕桌上。
她盯着那半枚卦象,眼角的皱纹里泛着水光:“当年我在破庙捡你时,你裹着绣金襁褓,锁坠子压在你后颈,硌得皮肤都红了。
我原以为是哪家富贵人家丢的……”她突然捂住嘴,剧烈的咳嗽震得炕席首颤。
我忙拍她后背,目光落在拓印纸上。
半块“泽”纹,加上另一块银锁的,该是“天泽”卦?
阿婆常说“卦象里藏着因果”,可我不懂玄学,只知道绣花样时,每一针的走向都得合着整体的纹路,否则绣出来的花鸟都是死的——这银锁的卦象,怕也是环环相扣的“花样”。
第二日卯时,李婶又上门了。
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夹袄,袖口绣着缠枝牡丹,可那牡丹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是赶工绣的。
她手里提着个青竹包裹,布结系得极紧,绳头还沾着点墨迹。
“丽丫头,”她把包裹往桌上一放,额角渗着细汗,“前日走得急,忘了说——有人托我给你带样东西。”
我倒茶的手顿了顿。
茶盏里浮着两片野菊,泡得半开,像两朵缩着的小太阳。
李婶的目光跟着我的手转,落在我颈间的银锁上,喉结动了动:“你阿婆身子可大好了?
昨儿我在药铺还见着她抓的止咳药……有劳李婶记挂。”
我截断她的话,指尖轻轻搭在包裹上。
布面有些潮湿,像是被捂过,还带着股淡淡的霉味——该是从哪个旧箱子里翻出来的。
解开布结时,我的指甲缝里沁出细汗。
包裹里躺着半卷绣帕,帕子边缘发脆,像是被水浸过又晒干的,可中间绣着的缠枝莲却鲜活得很:花瓣的弧度、叶片的筋络,和我银锁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更奇的是,帕子右下角用金线绣了个“甄”字,绣法是最古老的“锁子金”,针脚密得能掐出水来。
“这……”我抬头看李婶,她正盯着绣帕,嘴角抽搐了一下,像是想哭又想笑。
“当年稳婆抱错孩子的事,你听说过没?”
她突然压低声音,茶盏里的水被她的颤音震得晃荡,“有的孩子生在金窝里,偏得去泥里滚;有的孩子该在泥里扎根,偏要被捧上金台……李婶!”
院外突然传来粗重的吆喝,是王屠户的声音,“相府的人来寻你了!
说是要接什么人回府——”李婶“腾”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慌乱地扯了扯衣襟,帕子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只盯着我手里的绣帕,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跌跌撞撞往外跑。
我捏着绣帕追到门口,正看见巷口扬起一片尘土。
西个穿玄色短打的仆役大步走来,为首的腰间挂着相府的鎏金腰牌,在晨阳下闪得人睁不开眼。
他的目光扫过我,又扫过我手里的绣帕,突然提高声音:“可是甄家姑娘?
我家夫人有请——”风卷着尘土扑进院子,我颈间的银锁撞在绣帕上,发出清响。
阿婆在屋里又咳起来,声音带着血丝。
我望着相府仆役腰间晃动的腰牌,又低头看绣帕上的“甄”字,突然明白:那些藏在针脚里、卦象里、灰烬里的线头,终于要被人一把攥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