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外面的喧哗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相府的人来啦!”
、“说是寻个戴银锁的姑娘”、“那银锁可是甄家祖传的宝贝”。
我透过靛蓝染布的缝隙往外看,西个玄衣仆役正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为首那个举着张画像,画中女子颈间的半块银锁被描得锃亮,和我挂在脖子上的这半块,恰好能拼成一轮弯月。
“可有人见过这模样的?”
仆役的嗓门震得槐叶簌簌落,“相府老夫人要见她,赏银五两。”
五两银子够阿婆抓半年的止咳药。
我听见隔壁王婶抽了抽鼻子:“要说戴银锁的......东头绣坊的甄家丫头倒有个。”
后窗的风突然灌进来,吹得染布掀起一角。
我慌忙往后缩,撞翻了案上的靛蓝染缸。
“哗啦”一声,深青色的染汁溅在绣绷上,把半朵未绣完的并蒂莲染成了墨色。
“丽丫头?”
阿婆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浓重的咳意,“可是又打翻染缸了?”
我攥紧颈间的银锁,锁片边缘磨得光滑,那是阿婆用软布擦了十七年的痕迹。
昨日李婶送来的绣帕还揣在怀里,“甄”字的金线硌得胸口发疼。
原来那些在巷口听来的“相府嫡女被调包”的闲言,不全是茶余饭后的胡诌。
“阿婆,我去巷口买些枇杷蜜。”
我扯了件旧青衫罩在染渍上,故意把声音放得轻快。
推开门时,正撞上进巷的仆役。
为首那人的目光像锥子,从我的脸扫到脖子,又扫向我怀里鼓囊囊的绣帕。
“可是甄姑娘?”
他伸手要抓我胳膊,我侧身闪过,后背抵上了绣坊的木门。
“官爷认错人了。”
我低头盯着他腰间的鎏金腰牌,相府的“甄”字被磨得发亮,“我这银锁是阿婆捡的,不值钱。”
“捡的?”
他嗤笑一声,“相府的祖传信物能是捡的?”
人群突然炸开一声尖叫。
我抬头望去,朱红软轿被西个婆子抬着碾过青石板,轿帘一掀,吴倩踩着描金绣鞋跨出来。
她穿了身月白蹙金绣的襦裙,腕子上的翡翠镯子碰得叮当响,可那镯子的水头,还不如我染坊里泡了三天的蓝布透亮。
“贱民也配戴我甄家的东西?”
她甩着绣着牡丹的帕子逼近,帕角的珍珠擦过我鼻尖,“把银锁交出来,或许本小姐能求老夫人赏你口饭吃。”
我后退半步,后背贴上了门柱。
阿婆总说,市井里讨生活,要学那青藤——看着软,缠上了就不松。
我伸手摸进怀里,把半块银锁碎片掏出来。
那是前日整理阿婆的旧木箱时,在箱底棉絮里翻到的,边缘的锯齿和我颈间的锁严丝合缝。
“吴姑娘可认得这个?”
我把碎片举到她眼前。
她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
翡翠镯子“当啷”掉在地上,滚进了墙根的泥坑里。
“胡......胡说!”
她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帕子被攥成皱巴巴的一团,“这是我......我奶娘给的长命锁!”
“那奶娘可还说了,”我想起李婶昨日欲言又止的模样,“当年产房里的草席下,落了半块银锁?”
她的脸“刷”地白了。
身后的仆役们面面相觑,有个小丫头偷偷捂嘴笑。
吴倩突然扬手要打我,腕子却被我扣住。
她的指甲涂着丹蔻,比染坊里最浓的茜草汁还艳,可指尖凉得像冰。
“够了。”
苍老的声音像块沉木,砸破了喧闹。
穿墨绿褙子的婆子捧着红漆木盘挤进来,盘上放着张洒金请帖,“老夫人请甄姑娘即刻回府。”
我松开吴倩的手腕,她踉跄着后退,撞翻了王婶的菜筐。
茄子滚了一地,她却看都不看,只恶狠狠地瞪着我,眼里像烧着两把火。
阿婆是在夜里咳醒的。
我给她捶背时,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她的皱纹比染布的褶皱还深。
“去罢,”她攥着我的手,掌心粗糙得像老树皮,“躲不过的命,就该迎上去。”
“可您的咳嗽......”我摸着她帕子上的血丝,喉咙发紧。
“阿婆活了六十年,”她扯出个笑,银锁在她掌心里泛着光,“早看透了,命数这东西,像染布——该青的,泡多少遍靛蓝都是青;该红的,拿茜草煮三天还是红。
你啊,是该见见自己的底色了。
“出发前夜,我把绣坊里的绣线重新分了类。
朱红的绣并蒂莲,靛蓝的绣松竹,鹅黄的绣雏凤——每卷线都用小纸条标了用途,压在绣绷底下。
染布的配方我写成了密谱,字是用柠檬汁写的,见了火才显形,塞进小六的布包里时,他的眼眶红得像刚染好的茜布。
“丽姐儿,”他抓着布包不肯放,“我跟你去相府。”
“傻小子,”我拍他手背,“你守着绣坊,等我回来染匹最亮的红绸,给你娶媳妇。”
第二日清晨,相府的马车停在巷口。
朱漆车门上雕着缠枝莲,和李婶送来的绣帕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我上马车时,阿婆站在门口,手里攥着我昨晚落下的绣针。
她的影子被朝阳拉得老长,像根扎在地上的针。
相府的大门比我想象中高。
朱门铜钉在阳光下晃眼,我跨过高高的门槛时,银锁撞在门环上,发出“当”的一声。
影壁前站着位穿墨色暗纹锦缎的老妇人,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耳垂上的珍珠比吴倩腕子上的翡翠还大。
她的目光落在我颈间的银锁上,像根线,把我从头缠到脚。
“果然是你......”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听见了,风里都飘着这西个字。
屋檐下突然传来“咔”的一声。
我抬头望去,吴倩正站在廊角,手里攥着半块玉佩。
玉佩的边缘缺了一角,和她昨日掉在泥里的翡翠镯子一样,裂了细纹。
她看见我抬头,慌忙把玉佩塞进袖中,可眼里的狠厉,比染坊里的烧碱水还刺人。
“甄姑娘,请随老奴去偏厅。”
带路的婆子欠了欠身。
偏厅的门槛更高。
我跪坐在蒲团上时,膝盖压得生疼。
老夫人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像片云,又像块石头:“血脉天定......”窗外的风掀起门帘,吹得案上的族谱哗啦作响。
我望着那页空白的“嫡女”栏,突然想起阿婆的话——命数像染布,可染布的手,终究是在人手里。
银锁贴着心口,烫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