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晨雾还没散透,后颈沾着潮乎乎的凉意,隔壁张婶的声音突然像根针,“刷”地扎破了巷子里的静——“我说秀儿她娘,你家小子昨日去西市相看的那户人家,可问清楚了?
别回头娶个野种进门,坏了自家风水。”
渠水在竹篮底下汩汩淌着,我垂着眼,指甲掐进菜根的脆嫩里。
空心菜的汁水沾在指腹,带着股青生生的苦。
张婶的话尾音往上挑,像根细绳子,在巷子里晃悠着扫过每扇半开的木门。
我知道她的目光正黏在我后背上——从去年春上开始,这巷子里的婶子们总爱拿“野种”当刺儿扎我。
阿婆说我是她捡来的,可捡来的孩子哪有带着半块银锁的?
“张婶这话说的,”我捏着菜根的手顿了顿,把洗干净的菜码进竹篮,“我阿婆昨日还说,西市米铺的陈娘子托人来问,说我绣的并蒂莲帕子,要给她新过门的儿媳妇当添箱礼。”
渠水溅起的凉珠子落在手背上,我听见张婶的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嗒”的一声。
她许是没料到我会接话,半天没再出声。
我把竹篮往臂弯里一挎,起身时瞥见她站在墙根下,靛蓝布裙的裙角被风掀起,露出沾着泥点的鞋尖——和上个月她在土地庙前说我“没人要”时穿的那双,是同一双。
灶房里飘来艾草的苦香,阿婆的咳嗽声比往常更重。
我掀开门帘,就见她缩在灶前的矮凳上,灰白的头发沾着灶灰,手里攥着半匹没染完的素缎。
“阿丽,”她咳得肩膀首颤,指节抵着胸口,“张记布庄的刘娘子晌午要来取红缎子。
昨儿那缸茜草染液……怕是不够。”
我把菜篮搁在案上,蹲下去替她捶背。
阿婆的脊背薄得像片干竹,隔着粗布衫都硌得我掌心发疼。
“阿婆你歇着,我来。”
我扫了眼墙角的染缸,茜草泡了七日,颜色倒是浓,可刘娘子要的是“红得像新嫁娘的喜服,暖融融的又要不扎眼”。
上回用茜草单染,颜色偏暗;加了苏木,又太艳。
我翻出旧布头——是前儿给王屠户家绣门帘剩下的碎缎子。
蹲在染缸边时,瞥见窗台上晒着半筐槐花,黄澄澄的像撒了把金粒。
阿婆总说“草木有灵”,茜草属火,槐花属土,说不定能中和……我把碎缎子浸进茜草染液,等它吸饱了颜色,又捞出来在槐花水里过了一遍。
染缸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眼,我盯着布料上的颜色慢慢渗开——不是那种扎眼的亮红,倒像晨雾里的灯笼,暖得能把人的心都焐软。
“成了!”
我捏着布头站起来,撞得染缸边上的木勺“当啷”一声。
阿婆扶着桌沿凑过来,眯着眼睛看那抹红,嘴角慢慢翘起来:“像极了你周岁时裹的小褥子,也是这么个颜色。”
她伸手摸了摸布头,指腹蹭过染得均匀的纹路,“我阿丽的手,比绣娘的针还巧。”
日头西斜时,我在巷口支的绣摊收了。
竹筐里还剩两个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是给周娘子家小女儿的。
我蹲在地上拾掇丝线,突然摸到摊位角落有个硬邦邦的东西。
掀开盖着的蓝布,是个破布袋,边角打着补丁,摸起来像是装过米。
我解开绳结,半块银锁“当”地掉在青石板上——月光似的白,边缘刻着缠枝莲纹,和我颈间戴了十七年的半块,严丝合缝。
我的手指在银锁上抖了抖。
阿婆说过,我刚被捡来时,裹在破襁褓里,脖子上就挂着这半块银锁。
她说“这锁是贵人的东西”,可这么些年,我连半分贵气都没沾着。
此刻两块银锁碰在一起,凉意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
我抬头看了看西周,巷子里只有王屠户挑着空肉担往家走,脚步“咚咚”的,震得青石板都在颤。
“小丽!”
老王头的烟袋锅子在我摊位前敲了敲,“我今儿去东市卖菜,瞅见相府门口围了好些人。
说是相府寻回了嫡女,那姑娘长得……”他眯起眼打量我,“和你有七分像。”
我把银锁塞进怀里,笑得有些发僵:“王伯又拿我寻乐呢,相府的千金哪能是我这样的。”
可等我抱着绣筐回到家,阿婆己经睡下了。
我摸黑点亮油灯,把两块银锁放在铜镜前。
火光里,锁上的缠枝莲纹像活了似的,顺着镜面爬进我眼睛里——镜中的姑娘,眉是眉,眼是眼,和阿婆说的“相府千金”,怕不止七分像。
第二日辰时三刻,稳婆李婶登门了。
她穿了件簇新的月白衫子,发间别着支银簪,可那银簪的样式我认得——上个月在当铺里,有个妇人当掉的旧簪子,和这一模一样。
“丽丫头,”她捏着帕子笑,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我那小孙女要出阁,想请你绣对鸳鸯盖头。”
我沏了茶,看她的目光在屋里扫来扫去。
当她的视线落在我颈间时,我分明看见她瞳孔缩了缩——那里坠着半块银锁,用红绳系着。
“李婶尝尝这茶,是阿婆晒的野菊。”
我把茶盏推过去,手指轻轻搭在桌沿的针线篓上。
李婶喝了口茶,突然说:“有些时候,命啊,不是你想逃就能逃得了的。”
她起身时,月白衫角扫过桌沿,带得茶盏晃了晃,水溅在木头上,洇出个深褐色的圆斑。
送她出了门,我转身锁上房门。
从针线篓最底层掏出那两块银锁,它们碰在一起的声音,像极了阿婆常说的“命运敲窗”。
窗外有麻雀扑棱棱飞过,我低头整理篓里的绣线,最上面躺着幅未完成的《秋叶蝶舞图》——客人要的是“霜后枫叶的红”,可我总觉得这团丝线的颜色……有点不对。
我捏着那团线,指尖摩挲着绣了一半的蝶翅。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蝶翅上投下一片金斑,倒像是要振翅飞起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