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远站在院门前,手指轻轻拂过妻子柳碧溪的发梢,为她摘下一片沾在青丝上的柳絮。
阳光透过院墙边的老槐树,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不过是去邻县收个账,三两天便回。
"白明远笑道,声音温润如玉,"你且安心在家,莫要挂念。
"柳碧溪抿了抿唇,将一件亲手缝制的棉布褂子塞进丈夫的行囊,"路上风大,早晚记得添衣。
"她顿了顿,又低声道:"我等你回来。
"这简单的五个字,成了白明远此后数百年轮回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谁曾想,这一别,竟是永诀。
白明远的商队在归途中遭遇山洪。
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泥沙石块,如猛兽般吞噬了整个队伍。
在被卷入漩涡的最后一刻,白明远想的不是恐惧,而是妻子倚门等待的身影。
他的魂魄飘荡在黄泉路上,西周灰蒙蒙的雾气中,无数亡魂面无表情地向前移动。
白明远却猛地挣脱鬼差的束缚,转身就要往回跑。
"让我回去!
碧溪还在等我!
我们说好了的——"他的声音在幽冥中回荡,凄厉得让周围的亡魂都为之侧目。
鬼差面无表情地锁住他的魂魄,"阴阳两隔,由不得你。
"白明远被强行带至奈何桥边。
桥下血黄色的忘川河水翻滚着,不时有狰狞的鬼手伸出水面,又迅速被浪花吞没。
孟婆站在桥头,手中那碗泛着幽蓝光芒的忘情汤冒着丝丝寒气。
"喝了它,前尘往事尽归尘土。
"孟婆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沙哑而古老。
白明远盯着那碗汤,忽然跪了下来,"婆婆,我不能忘!
我答应过要回去,我的妻子还在等我!
"孟婆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千百年来,这样的场景她见得太多了。
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饮尽忘情,方得轮回。
""为何有情必须被遗忘?
"白明远抬头质问,眼中泪光闪烁,"若连心中挚爱都要忘却,轮回又有何意义?
"孟婆沉默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她见过太多执着的魂灵,最终都敌不过时间的消磨。
白明远忽然站起身,眼神决绝,"人皆言忘情,我偏要铭记于心。
纵使轮回千载,我也要找到她!
"他猛地挥手打翻孟婆手中的碗,忘情汤洒落在桥面上,瞬间化作青烟消散。
这一举动惊动了周围的鬼差,他们手持锁链围拢过来。
就在白明远即将被强行投入轮回井的瞬间,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人间方向,仿佛能穿透阴阳界限,看到那个独守空闺的身影。
"碧溪,等我..."与此同时,人间正值梅雨季节。
柳碧溪站在屋檐下,望着连绵不断的雨丝。
白明远己经逾期五日未归,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钝痛。
当官府的人踏着泥水前来报丧时,柳碧溪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碎成无数片。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听不懂那些话语。
"...山洪...全队遇难...尸骨无存..."每一个词都像刀子剜进她的心脏。
柳碧溪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便如混着雨水滚落下来。
"不可能,"她轻声说,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答应过我,会回来的。
"那夜,柳碧溪将白明远平日最爱穿的靛青色长衫抱在怀中,蜷缩在他们共同的床榻上。
衣衫上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气,她将脸深深埋进去,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些。
次日清晨,家人在后院的古井边发现了她。
柳碧溪一袭素白中衣,黑发披散,赤着双脚站在井沿上,眼神空洞得吓人。
"碧溪!
"她的兄长惊呼一声,扑上去将她拽了下来。
柳碧溪在兄长怀中挣扎,声音嘶哑:"让我去见他...他说过会等我的...""傻丫头!
"兄长紧紧抱住她,声音哽咽,"明远若在天有灵,怎会愿见你如此?
"柳碧溪忽然安静下来,泪水无声流淌。
许久,她轻声道:"放开我吧,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从那天起,柳碧溪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将白明远的灵位供奉在正堂,每日晨昏定省,如同他还在世时一般为他准备茶饭。
镇上的人都劝她改嫁,毕竟她才二十出头,容貌又生得极好。
"我柳碧溪此生只认白明远一个丈夫。
"她总是这样回答,眼神坚定得让人不敢再劝。
春去秋来,院墙边的老槐树花开花落了二十次。
柳碧溪的青丝中渐渐掺进了银线,眼角的细纹记录着岁月的痕迹,但她的眼神始终未变——那里面藏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期待。
"他会回来的。
"每当夜深人静时,柳碧溪都会对着白明远的灵位轻声诉说,"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某个地方..."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感觉竟是对的。
白明远确实回来了,以一种她无法预料的方式。
那是一个暮春的午后,柳碧溪正在院中晾晒被褥。
忽然,一阵熟悉的心悸让她停下了动作。
那种感觉太过强烈,仿佛有人在她耳边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她颤抖着转身,望向院门外的小路。
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正从门前经过。
那是个陌生的面孔,约莫二十出头,眉眼间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就在他即将走过时,忽然像是感应到什么,停下了脚步。
男子转过头,目光与柳碧溪隔空相遇。
那一瞬间,柳碧溪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那是白明远的眼神!
尽管面容完全不同,但那眼神中的温柔与专注,她绝不会认错!
"明远..."她无意识地呼唤出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男子皱了皱眉,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他确实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促使他停下脚步,但眼前这位陌生的妇人为何会用如此炽热的目光看着他?
更奇怪的是,她唤出的名字,竟让他心头一颤。
柳碧溪看到男子眼中的陌生与迟疑,心如刀绞。
她踉跄着向前几步,"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是碧溪啊!
"男子下意识后退,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洪水、挣扎、一个女子哭泣的脸...这些画面让他头痛欲裂。
"抱歉,您认错人了。
"他仓皇地说完,转身快步离去。
柳碧溪追出门外,却只看到男子逃也似的背影。
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泪水模糊了视线。
"为什么...为什么不认得我了..."她喃喃自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从那天起,柳碧溪的身体每况愈下。
她不再每日打扫房间,不再为灵位更换新鲜的花束。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坐在窗前,望着那条小路,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归人。
"他回来了,却又走了。
"她对来探望的兄嫂说,眼神空洞,"轮回夺走了他的记忆,却留给了我全部的痛苦。
"深秋的一个清晨,柳碧溪没有像往常一样起床。
家人推开她的房门,发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手中紧握着白明远生前最爱的那件靛青色长衫。
她的身体己经冰冷,但面容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甜美的梦乡。
而在小镇的另一端,那个年轻男子从噩梦中惊醒,脸上满是泪痕。
梦中,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向他伸出手,轻声呼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碧溪..."他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窗外,一片枯黄的槐树叶随风飘落,轻轻划过窗棂,如同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