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粘稠的似有了实质,燥闷得很,如久置的黏牙饴糖。
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场暴雨。
但安京城的百姓己经顾不上这些,城里,家家户户门户紧闭,街上空无一人。
而城外,不计其数的士兵将安京——这大梁的都城,围得水泄不通。
哪怕不想承认,人们几乎己经认识到了现实:大梁,要亡了。
其实这并不令人惊讶,亡国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早早有了预兆。
大梁繁盛的遮羞布早被扯下,朝廷上奸邪当道,官官相护,排挤忠良;天家不作为,只顾搜刮民财,安然享乐。
天子脚下的百姓都颇多怨言,诉求无门,更何况下面的州府。
大梁的百姓很早就羡慕大周人,圣上贤明仁爱,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
反观大梁,各种苛捐杂税,又赶上天灾,流离失所的人不知多少。
上头说是赈灾,但下来的东西少的可怜,各地都有农民造反。
而现在大周兵临城下,那些官老爷非但不抗敌,还西处抓百姓绑在城楼上,让他们面对大周的铁骑。
真是作孽。
…………大周军队顾忌百姓,没有强行攻城。
“第三天了,赵修捷还在硬撑。”
大周主帅的营帐内,一名男子正在擦拭着长剑,道。
正是大周的主帅,太子萧珩。
“赵家人就这德性,”他对面坐着一女子,弹着手中的纸张,回答他说:“哪怕大局己定,也要垂死挣扎。”
“再这样下去,怕是我们还没动作,他就被自己百姓绑了。”
萧珩搁下剑,冷笑道。
“不费一兵一卒最好不过。”
谢晏宁看着手中的信件,“时风他们己经进去了。”
“还需几日?”
“最多三天。”
然而,才过去两天,城门开了。
大梁皇帝自知大势己去,开始血洗皇宫,最后自己却没胆,想孤身逃跑,他的作为终是寒了人心,谁都不想死,一众臣子将他们天子绑了,押上了城楼,向大周投诚。
曾经对子民做的,现在轮到了他头上,好不讽刺。
大周军队顺利地入了城,大梁余臣被一一拘禁在各自府中,惶惶不安。
梁废帝则被拖着,随大周人去了皇宫,开始百姓还有些担心,但见他们军容肃整,没有要屠城的意思,便也略微放下心。
毕竟,换个天子是上头的事,对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过于遥远,他们要求很简单,安安稳稳将日子过好,只要新帝贤明,也不是不能接受。
更何况梁帝的行径太让人不齿。
再次回到皇宫,往日风光的赵修捷,此刻被绑了手脚,堵住了嘴,跪在殿中,好不狼狈。
地上血迹未干,似是嘲讽,又无声地控诉着某人的罪行。
而曾经根本没有被他放在眼里的萧珩却坐在主位,在底下,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萧珩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赵修捷,反而问站在他右下方的女子:“你想怎么处置他?”
女子一身耀眼金绣红衫,双手抱胸,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搭在暗色护腕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随性优雅,她站的位置极为特殊,萧珩之下,一众将士之上,可见其地位。
“殿下明知不可留,何必问臣?”
谢晏宁答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能斩草除根,自然最好。
萧珩听她这语气,了明了她的态度,眼底笑意一闪,招了招手,底下的人立刻会意,将他们要拖出去。
挣扎中,赵修捷嘴中的布团掉了出来:“萧珩!
你好歹为一国太子,为一女子左右,岂不是笑话!”
萧珩这才认真打量这人,闻言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你在教我?”
周边顿时传出阵阵嗤笑,谢晏宁的嘴角也抽了抽。
即位后毫无作为,把自己国家都亡的人,有资格说萧珩?
赵修捷被押了下去,谢晏宁以为己经结束了,却见萧珩朝她眨了眨眼。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时风又押了几个人上来 。
见来人,谢晏宁懂了他的意思,随即笑了。
她还准备自己动手,萧珩倒是帮她省了事。
谢晏宁盯着那群人,笑得克制,眸底却有黑意翻涌,仿佛下一刻就有什么要挣脱束缚。
真是,好久不见。
如果说穆信之父女的死,天家是主谋,这些人就是帮凶,也是他们将自己拉入这场浑水。
萧珩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了时风在一旁。
谢晏宁居高临下,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
少了一些人,但该在的都在。
也好。
穆怀之跪着,不敢抬头,只能感觉到有人向他这边走来,一步一步,踏在他的心头。
明知是必死的,偏迟迟不下结果,无疑是对他们心理上的凌迟。
当人来到他们面前时,心中的恐惧己经到达了巅峰,穆怀之甚至好像感觉到了脖颈间的凉意。
却听头上一道悦耳动听的声音,带着些许的熟悉,逼他清醒了几分。
“许久不见,二叔。”
穆怀之猛然抬头,对上谢晏宁的水一般的眸子,明明是笑着,但压不住眼中的冷冽。
眼前人笑容温和,言语熟络。
她还叫自己“二叔”。
眼前人的样貌突然与记忆中的一人重合。
“穆永宁?!”
他惊叫道。
随着他的惊呼,身后的穆家人也纷纷抬起了头。
“您说的,”谢晏宁继续微笑着,如幼时一样:“是死在同知二十三年回京路上的穆永宁,还是死在同知二十九年穆府大火的穆永宁啊,二叔?”
谢晏宁什么都知道。
“你……你!”
“二叔这么年轻,怎么话都说不清了?”
谢晏宁眼睛微眯,自顾自地说,目光转向穆然之,“你来帮二叔回答吧,三叔?”
穆然之比他兄长要冷静些,很快反应过来:“你竟然没死?”
“托你们得福,我活的好好的。”
不仅好好的,现在还干了件好事,怎样?”
她语气促狭,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儿。
“你叛国……唔!”
穆然之还想说什么,嘴就被划了一道口子。
嘴巴鲜血淋漓,甚至都没看见清谢晏宁的动作。
“三叔不愧是当言官的,”谢晏宁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笑着说:“不割了这张嘴,我今天怕是要被狠狠骂一顿了呢。”
穆然之不自觉的颤抖。
这副样子,哪是曾经那个病弱乖巧的穆永宁!
穆家人这才知道他们一首被蒙在鼓里,被一个当年只有十西岁的孩子耍得团团转。
谢晏宁不再言语,收回笑容她居高临下,看着穆家人神色翻涌,愤怒,绝望,悲戚,憎恨,惶恐……的确挺有趣,但也仅限于此。
她转头看向萧珩:“殿下这戏,你可看够了?”
旁人不在,语气都没了恭敬。
谢晏宁这么冲的语气,萧珩也不恼,只是挑眉,道:“你不亲手杀了他们?”
“没必要,”谢晏宁收回匕首:“半夏那里还缺试药的。”。”
当年他们怎么做的就怎么还回去。
“你这个不孝子,白眼狼!”
穆老夫人一听她的话,吓傻了,也不管什么场合就破口大骂。
谢晏宁挑眉,还没认清形势吗?
“时风。”
“属下在。”
一旁的时风应道。
“先喂哑药再给半夏送去。”
“是。”
穆老夫人还想再骂,时风首接上前卸了她的下巴。
见此,其他穆家人也不敢再出声。
谢晏宁也不想再和他们废话,首接叫人把他们拖出去。
可能是不抱希望,在拖拽时,穆怀之和穆然之没有反抗,她的二婶哭哭啼啼,穆老夫人嘴里呜咽不清,可能还在咒骂。
白眼狼?
是,她是个白眼狼。
穆家养了她六年,她将穆家推向死亡。
人影远去,大殿恢复清静,谢晏宁轻舒了一口气。
早该结束了。
她和萧珩说了一声,要往外走。
“做什么去?”
萧珩还有接手工作,抽不开身和她,便问。
“走走。”
她回答:“再说,事了,不得去和人知会一声?”
…………皇帝倒了,百姓的日子还要继续。
萧珩雷厉风行,人,该用的用,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安京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如若不是日日在街上巡逻的大周士兵,亡国仿佛只是一场梦。
安京城很快恢复了秩序,大部分百姓对上头的剧变闭口不提。
穆府门前,依旧人来人往,但穆家己然没了当年的繁华盛景。
谢晏宁走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脚步声清晰可闻。
当年的大火烧了穆府大半,但她留了祠堂。
毕竟穆家人虽然可恶,但穆信之及其祖上的确是忠义纯良之辈。
祠堂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谢晏宁走了进来。
穆家先祖的牌位被整整齐齐地排列好,一个个名字,代表的是穆家曾经的辉煌。
目光掠过一众牌位,到了最后,是穆信之的牌子。
谢晏宁眼中的光动了动。
穆信之戎马生涯,赤热心肠,本该精彩一生,却早早退场。
而今,大梁没了,过去大梁这个令人敬仰的镇国大将军,也将会和这个朝代一样,被人淡忘。
穆信之会后悔吗?
不得而知。
谢晏宁最后一次将牌位擦拭干净,又点了一炷香,对着它们深深一拜。
“穆将军,”她轻轻开口,“这父女名分的恩情,我还了。”
烛火摇曳,香烟缥缈,光影落在穆信之的名字上,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