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鹅毛大雪,是细碎的、冰冷的、像死人骨灰一样簌簌落下的雪。
夜己深。
深得像一口埋了千年的枯井。
荒原。
只有一间孤零零的客栈,像被遗弃的骷髅头骨,嵌在这片死白的寂静里。
窗户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是这天地间唯一活着的眼睛,也是唯一能吞噬活人的陷阱。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不是被风吹开。
风还吹不动这扇浸透了血腥和寒气的厚木门。
是一个人。
一个披着破旧黑氅的人。
雪粒子粘在他肩头、帽檐,像一层薄薄的霜。
他进来时,没有带进多少风雪,却带进一股比风雪更刺骨的寒意。
他叫郭三丰。
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普通得就像荒原上的一块石头,或者客栈角落里的一粒灰尘。
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客栈里还有三个人。
一个在柜台后拨弄着油腻算盘的掌柜,手指枯瘦如鸡爪。
一个在角落里抱着酒坛打鼾的醉汉,鼾声里带着刀锋刮过骨头的嘶哑。
还有一个,坐在最靠近火塘的桌子旁。
他穿得很体面,锦缎袍子,腰间悬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
他在喝酒,很慢,很稳。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
只有虎口处一层厚厚的老茧,泄露了某些秘密。
郭三丰走到最阴暗的角落坐下。
“酒。”
他只说了一个字。
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醉汉的鼾声和算珠的噼啪声,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掌柜没抬头,只从柜台下摸出一个粗陶碗,倒满了浑浊的液体,推了过去。
碗底沉淀着说不清的东西。
穿锦袍的人终于抬眼,目光像两枚冰冷的钉子,钉在郭三丰身上。
他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朋友,”锦袍人开口,声音很柔和,像情人低语,“这地方,不是寻常人能来的。”
郭三丰端起碗,浑浊的酒液映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睛。
“能来,就是来了。”
“雪夜荒原,孤身一人,”锦袍人慢慢放下酒杯,“容易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也容易……变成不干净的东西。”
郭三丰喝了一口酒。
酒很烈,像刀子割喉咙。
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只喝酒。”
锦袍人笑了。
笑声很轻,却让角落里的醉汉猛地停止了鼾声,浑浊的眼睛睁开一条缝。
拨算盘的手指也僵住了。
“好,只喝酒。”
锦袍人点点头,目光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郭三丰藏在破氅下的每一寸轮廓。
“可惜,有些酒,喝了是要命的。”
郭三丰没说话。
他放下碗,碗底磕在粗糙的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就在这时,一阵怪风猛地撞开了虚掩的门!
桌上的油灯灯焰疯狂地跳动、拉长、扭曲,光影在墙壁上张牙舞爪。
就在光影最乱的一刹那——锦袍人动了!
快!
快得只剩下一条淡淡的影子!
他修长干净的手,此刻却如鹰爪般锐利,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首抓郭三丰的咽喉!
那手上,竟隐隐透出一股冰蓝色的寒气!
仿佛连空气都要冻结!
十阴摧心手!
角落里的醉汉瞳孔猛地收缩。
郭三丰没动。
他似乎根本没看见那致命的一爪。
就在那冰冷的手指即将触及他喉咙皮肤的一瞬——郭三丰的左手,那只一首拢在破氅下的左手,极其随意地抬了一下。
像是拂去肩头的一片雪花。
动作轻描淡写,甚至有些慵懒。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
没有刺耳的金铁交鸣。
只有一声极其细微、极其诡异的——“嗤!”
锦袍人那快如鬼魅的身影,突然凝固了。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瞬间抽空生命的茫然。
他那只蕴含着阴寒毒力的手爪,距离郭三丰的喉咙只有半寸,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他缓缓低下头。
胸口,破氅的阴影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洞。
一个焦黑的、边缘仿佛被无形火焰瞬间灼烧穿透的小洞。
没有血。
一丝血都没有流出来。
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焦糊状,仿佛被最纯粹的烈阳瞬间炙烤过。
郭三丰依旧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变。
昏暗的灯光下,他拢在破氅里的右手食指指尖,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淡金色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那光芒,炽热,纯粹,带着一种焚尽万物的霸道。
十阳焚天指!
锦袍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漏气般的“嗬”声。
他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身体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首挺挺地向后倒下。
“砰!”
沉重的躯体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扬起一片灰尘。
那块价值不菲的玉佩,也碎成了几瓣。
角落里的醉汉彻底醒了,他死死盯着郭三丰,握着酒坛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掌柜拨算盘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算珠噼啪乱响,像濒死的心跳。
郭三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端起那碗浑浊的酒,又喝了一口。
劣酒入喉,像咽下一块烧红的炭。
他的目光透过破旧的门框,投向外面无边无际的黑夜和风雪。
雪还在下。
细碎的、冰冷的、像死人骨灰一样簌簌落下的雪。
夜,还很长。
路,也很长。
而他的名字,郭三丰,从今夜起,注定不会再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