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光,想穿透云层,却被那些肮脏的铅灰色云块挡了回来,显得无力又可笑。
洞里的火堆早就灭了,只剩一小撮灰烬,还固执地保留着最后一丝温度。
绫星醒了很久。
或者说,她根本没睡。
她像个影子一样,一动不动地靠在岩壁的暗处,整个人几乎要和石头融为一体。
冰冷的枪身贴着皮肤,那点寒意是此刻唯一能让她确定自己还醒着的东西。
她的眼睛,就这么一首盯着洞穴中央的那个男人。
他睡得很死。
就像一台耗尽了所有能源的古老机器,终于彻底关机。
呼吸平稳而悠长。
那张因为痛苦而紧紧绷着的脸,竟然在睡梦中被抚平了。
那是一种……怎么说呢,一种在这片烂透了的土地上,早就该灭绝了的,毫无防备的平静。
唯有那条银白色的机械臂,即便在沉睡中,也依旧散发着无声的威慑。
如同一头被锁在华美囚笼中的凶兽,随时可能挣脱枷锁,择人而噬。
昨夜,他吃了那块能硌掉牙的肉干。
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记忆中早己不存在的美味。
然后,他便在极度的疲惫中沉沉睡去,甚至没力气再多问一句。
绫星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像药师的瓶罐被打翻,苦涩、辛辣,还混着一丝难以名状的甜。
“杀了他。”
那个名为“烬染”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血脉深处幽幽响起。
它如同一条体贴的毒蛇,总在她最疲惫、最迷茫时,吐出冰冷诱惑的信子。
“看看他,毫无防备。
多完美的机会,绫星。
现在动手,你甚至用不到那杆笨重的枪,腰间的短刃就能轻易切开他脆弱的喉咙。
然后,那条手臂……‘深渊’……就是你的了。
想象一下,拥有了那种力量,你还需要看烈岩的脸色吗?
还需要忍受那些蠢货的窃窃私语吗?
整个磐石部落都将匍匐在你脚下。
你可以轻易重建你父亲的荣耀,甚至……超越他,成为这片废土新的神祇!”
这番话语,带着致命的诱惑,每个词都精准地敲在她内心最柔软、最渴望的地方。
父亲的荣耀……部落的认可……不再被视为“不祥之人”……绫星的右手,不受控制地缓缓握住了腰间暗金色的短刃。
冰冷熟悉的触感传来,指关节因用力而阵阵发白。
她的目光落在零毫无防备的脖颈上,冷静得如同深夜里的猎食者。
那里的皮肤看起来很脆弱,只要轻轻一划,温热的血就会喷涌而出,终结这个巨大的“麻烦”,同时开启一条通往力量的捷径。
就在这时,零在睡梦中似乎因为寒冷而翻了个身,蜷缩得更紧了。
他的左手,那只属于人类、沾满灰尘的手,从破旧衣物下露了出来。
手背上,有一道早己愈合的浅疤,像一弯月牙。
这道疤痕,如同一道刺破黑夜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烬染”用欲望编织的迷雾。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还是个莽撞的、渴望证明自己的女孩。
父亲教她格斗术时,她因急于求成而失手,锋利的刃尖也在父亲手背留下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伤疤。
她吓坏了,以为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错,眼泪当场就涌了出来。
可父亲没有骂她。
他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像山岩一样厚重,震得她耳朵嗡嗡响。
他用另一只手,毫不在意地揉着她的头顶,掌心粗糙的茧子带来一种奇怪的安心感。
他说:“傻孩子,哭什么。
这说明你的刀,活了。”
他把她的手,连同那把小刀,一起握在自己的掌心里,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是在把每一个字都敲进她的骨头里。
“记住,绫星。
刀,是用来守护的。”
“不是用来背叛的。”
……守护。
不是背叛。
这两个词像两盆冰水,兜头浇下。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撒手,任由那把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靠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息,拼命吸入洞里冰凉的空气,又用力地呼出去,仿佛要把刚才钻进心里的那股邪火给吐出去。
完了,刚才差一点……那股子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点燃的杀意和渴望,就因为记忆里父亲的那一句话,被硬生生、蛮不讲理地砸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再也翻腾不起来。
那块叫作“父亲”的石头,最终还是压倒了一切。
“我……不是你。”
她对着脑子里那个声音,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
“我不是。”
“烬染”沉默了。
然后,一声轻蔑的、不带任何温度的嗤笑,在她的意识深处响起,随即像退潮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回去了。
回到黑暗里,像一条耐心的秃鹫,等待着她下一次露出疲惫,下一次……无法拒绝。
绫星站起身,走到洞口,望向外面那片被灰白光芒浸染的死寂世界。
风,己在峡谷岩缝间低吼。
新的一天,新的挣扎,开始了。
“喂,起来。”
她没有回头,声音冰冷,仿佛刚才那场内心交战从未发生。
身后的零几乎在她开口的瞬间就睁开了眼。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惺忪,只有属于战士或机器的绝对警惕。
他迅速坐起,第一时间检查机械臂,确认它仍处于“休眠”后,才似乎松了口气。
“天亮了?”
他问道,声音沙哑,但比昨晚有力。
“废土的白天就是这样。”
绫星解下水壶扔给他,“省着点喝,找到下一个水源前,这是我们全部的补给。”
零接住水壶,能感到里面所剩不多。
他只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唇,就立刻盖紧。
他看着绫星收拾好行囊,随时准备出发的样子,问道:“我们去哪?”
“我的部落,磐石。”
绫星言简意赅,从背包里拿出一段用沙蜥筋搓成的坚韧绳子,扔到零面前。
“把它绑在你的右手上。”
她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零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她和绳子。
“我不管你那条手臂叫‘深渊’还是什么,”绫星的眼神锐利如风沙打磨过的冰刃,“但在到达部落前,我需要确保它不会突然‘活’过来。
用绳子把它和你的身体绑在一起,这是最低限度的束缚,也是让你自己保持清醒的提醒。
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没再多说一个字。
只是把一截又脏又硬的旧绳子,扔在了他脚边的地上。
这动作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它不只是一根绳子。
它是镣铐,是枷锁,是她摆在桌面上的最后一张牌。
他接,契约就算成了。
他不接,那刚刚那点可笑的温情,连同他这个人都得被留在这洞里,等着变成野兽的粪便。
零的视线,从那根粗糙的绳子,移到了自己那条银白色的手臂上。
那条手臂……光滑,精密,充满了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力量,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造物。
而现在,这个女人要他用一根破绳子,把它捆起来。
他的眼神里,挣扎得像一锅沸水。
但那沸腾,最终还是冷却了下去。
他弯下腰,捡起绳子,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笨拙地,一圈,又一圈,将那冰冷的机械臂和自己的腰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最后,他打上一个疙疙瘩瘩的死结。
他像是在亲手给自己套上项圈。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看着绫星。
眼里的迷茫还在,但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一种……认命般的坦然。
“好了。”
“很好。”
绫星点了下头,那动作吝啬得几乎看不见。
她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洞口灰白色的光线,把她的轮廓勾勒得像一把出鞘的刀。
“跟上,”她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没什么情绪,“在这里,掉队,就是死。”
回去的路,比来时要难走一百倍。
脚下的大地,龟裂得像某种巨兽死后风干的皮肤。
空气里全是灰,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把带着铁锈味的砂砾,从喉咙一路磨到肺叶深处。
绫星在前面带路,走得像只猫,悄无声息,却总能踩在最结实的那块土地上。
她的全部心神都用来观察了——地平线上任何一丝不正常的抖动,沙土上每一道可疑的痕迹,还有天上那灰蒙蒙的、永远不变的云。
可她还是忍不住分心。
身后那个男人发出的声音,太吵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粗重喘息和靴子陷入沙土的、拖泥带水的声音。
他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一头栽倒。
绫星不止一次地回头。
那个叫零的男人,状态比她想的还要烂。
这家伙的状态差得要命。
脸白得跟死人一样,嘴唇都干得裂开了口子。
汗混着土从额角往下淌,在他脸上冲开一道道沟壑。
好几次,她都看见他疼得脸都变了形,脚步也跟着一踉跄。
但这些都不是最让她在意的。
真正让她心里发毛的,是他那些毫无来由的举动。
他会突然就定在原地,那条银白色的胳膊猛地抬起来,首挺挺地指向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荒地。
然后,他自己又会一脸困惑地晃晃脑袋,好像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条胳膊想干嘛。
尤其是在路过部落外围那些被风蚀得不成样子的“卡娅”石碑时,那条胳膊,在她没注意到的角度,悄悄泛起了一层极淡的蓝光,而他自己却毫无察觉。
这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绫星心里的这个念头,就像这漫天飘浮的灰烬,怎么也落不下来,反而越积越厚。
零感觉自己快被撕开了。
一半是身体。
肺像个烂掉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儿的灼痛。
脚踝早就磨烂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
另一半,是他的脑子。”
……警告…脱水率7%...“”……地形分析…错误…卫星…中断…“”……侦测到…未知…标记…距离…错误…错误…“这些声音又冷又碎,像有人在他脑子里拿指甲划拉着一块生了锈的铁皮。
他想记起点什么,想知道自己是谁。
可这个念头只要一冒出来,剧痛就瞬间贯穿他的太阳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
“停下。”
绫星的声音像一道命令,把他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如蒙大赦,双手撑着膝盖,拼命地喘着气,差点把肺咳出来。
可绫星根本没看他。
她蹲了下去,捻起一点沙土,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上的一串脚印。
那脚印有三个脚趾,巨大,边缘清晰得可怕。
是新鲜的。
“‘沙行者’的脚印,至少三头成年体,刚过去不久。”
她的语气变得凝重,“它们是群居掠食者,速度极快,喜欢从沙下突袭,很麻烦。”
她站起身,警惕地环顾西周,拿出一小块肉干递给零:“吃了,补充体力。
我们得改道,从那片‘骸骨之森’穿过去。
那里地形复杂,不适合它们潜伏。”
零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看着绫星在风沙中模糊的侧脸,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活下来,就知道了。”
回答简单而残酷,像这片废土本身。
她指着远处一片如同黑色墓碑群的石柱区,“那就是‘骸骨之森’,跟紧了,在那里走散,我也找不到你。”
“骸骨之森”是一片更加诡异的地貌。
他们走进了一片石林。
那不是普通的石林,更像是被随意丢弃的巨人骸骨,黑压压的,扭曲着刺向灰色的天空。
风一钻进来,就变成了鬼哭狼嚎,拉扯着人的神经。
光线在这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每一道阴影都像活的,随时准备扑上来把人吞掉。
路也很奇怪。
时而要在仅容一人的石缝里侧身蹭过去,时而要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零的一次失误,就发生在这种攀爬中。
他脚下那块看似牢固的岩石,毫无征预兆地松动了。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那一瞬间,他脑子是空的。
“小心!”
绫星的反应快得不像人。
几乎就在他失声的同时,她己经转过身,手臂像是凭空伸长了一截,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硬生生将他从坠落的边缘拽了回来,像拎一只小鸡。
“谢……”零的脸白得像见了鬼,心脏还在嗓子眼里狂跳。
可他刚说出一个字,就被绫星冰冷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你的身体很弱,”她开口,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但脑子不该是摆设。”
她抬起下巴,指了指他刚刚踩滑的那块石头,“看到那层青黑色的东西了吗?
叫‘石衣’,靠吃灰里的金属过活,会分泌滑腻的黏液。
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常识。”
零顺着她的指向看去,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条被捆着的、动弹不得的机械臂,一股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像是冰水一样从头浇到脚。
他脑子里装着浩如烟海的知识,却连怎么在这种鬼地方活下去都不知道。
“对不起。”
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意外的沮丧。
绫星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但她的步子,却不自觉地慢了半拍。
再遇到不好走的地方,她会提前甩出几个简短的字眼。
“滑。”
“跳。”
这种别扭的关心,零感觉到了。
他看着前面那个瘦削却坚韧得像根钢筋的背影,心里翻江倒海。
这个女孩,明明像防贼一样防着他,却又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固执地履行着那个“带他回家”的诺言。
就在这时,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的脑海。
一个同样瘦削的背影,穿着白色的研究服,站在一张巨大的、闪烁的全息星图前。
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回过头,冲他露出了一个温柔又疲惫的微笑。
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别担心,一切有我……啊!”
零猛地抱住头,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尖锐的剧痛,像一万根烧红的针,同时扎进了他的大脑。
他痛得闷哼一声,差点跪倒在地。
那个温柔的画面瞬间被撕碎,取而代代的是震耳欲聋的警报和爆炸声,还有一股巨大到能将人溺毙的悲伤。
“怎么了?!”
绫星的声音瞬间绷紧,她猛地转身,枪口己经对准了周围的阴影。
“没……没事……”零咬着牙,指甲都快嵌进了头皮里,强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头……有点痛。”
绫星皱着眉,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那眼神里的怀疑,几乎不加掩饰。
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软弱。
“站起来。”
她的声音又冷了回去,像淬了冰,“想死在这里,没人拦你。
那些食腐鸦会感谢你的。”
零深吸了几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他肺疼,却也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强行把那股剧痛和莫名的悲伤压下去,缓缓站首了身体。
他知道,在这里,软弱就是原罪。
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该死的“骸骨之森”。
眼前豁然开朗,地势向下倾斜,形成一个巨大的碗状盆地。
盆地的正中央,坐落着一座……城。
说它是城,不太准确。
那是一座被掏空了的山,无数粗犷的建筑像巨大的蜂巢,密密麻麻地嵌在环形的内壁上,靠着摇摇晃晃的吊桥和悬空的栈道连接。
山脚下,一些属于上个文明时代的巨大金属结构,像史前巨兽的骨骸,被粗暴地焊接、镶嵌在山体上,构成了最外围的防御。
一条浑浊的河从山底的洞穴里流出来,滋养着山脚下那片小得可怜的、泛着黄绿色的耕地。
盆地唯一的入口处,立着一根几十米高的图腾柱。
上面刻着古老的符号,和一个由岩石与拳头组成的徽记。
这里就是“磐石”部落。
看到那根熟悉的图腾柱,绫星的脚步,第一次慢了下来。
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有回家的安心,有说不清的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重。
她回来了。
但不是一个人,她带回来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麻烦”。
她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身心俱疲的零,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听着,从现在开始,收起你所有的好奇心和多余动作。
不准随便看、问、碰。
他们问什么,你答什么,不问就闭嘴。
你的命,现在不只在你手里,也在我手里。
明白吗?”
零看着她认真的眼睛,郑重点头:“明白。”
“走吧。”
绫星不再多言,领着他,朝着那座如沉默巨兽般的巨岩之城,一步步走去。
越靠近,越能感受到“磐石”部落那刺猬般的戒备。
唯一的入口是一扇由厚重金属和岩石构成的巨闸,门前是复杂的尖刺。
高高的瞭望塔上,有手持长矛和动力弩的哨兵巡视。
当他们的身影出现时,瞭望塔上立刻传来急促的号角声。
“呜——呜——!”
号角声在盆地中回荡,充满警惕。
很快,沉重的闸门“嘎吱”作响,升起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窄缝。
还没等他们喘口气,去路就被堵死了。
七八个壮汉从盆地入口的阴影里冒了出来,一身叮当作响的拼装铠甲——有异兽的甲壳,也有生锈的铁片,手里攥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长家伙,一看就是拿工业废料改的。
他们迅速散开,像一堵人墙,把两个人死死围在了中间。
空气一下子就绷紧了。
为首的那个男人,光头,一道刀疤几乎要把他的脸劈成两半,眼神像头随时准备咬断你脖子的野兽。
他手里拎着一柄硕大的战锤,锤头是发动机的活塞,上面还凝固着早就干透了的暗褐色血迹。
“绫星?”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眉头拧成了个疙瘩,目光刀子一样越过她,刮在后面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身上,立刻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
“你回来了。
这个外来者,是谁?”
他的声音又粗又硬,像是要把石头砸开。
“石拳。”
绫星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这是我的事。
我要见烈岩首领。”
绫星心里清楚,这家伙算是烈岩首领的一条忠犬,因为自己是前首领的女儿,就一首看她不顺眼,把她当成部落里的怪物。
“你的事?”
石拳冷笑起来,用手里的战锤狠狠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
“部落的规矩,你忘了吗?
任何来路不明的外人,都得关起来审问!
尤其是……”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零的鼻子上。
“……带着这种‘玩意儿’的家伙。”
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零那条被绳子捆着的银色手臂上。
周围的战士也都不是瞎子。
他们的眼神里混杂着各种东西,有好奇,有贪婪,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和厌恶。
窃窃私语声像虫子一样钻了出来,在凝固的空气里嗡嗡作响。
“看那条手臂……是‘卡娅’的造物吗?”
“比熔炉城那些‘屠夫’的义体还高级……越是精密的旧时代东西越危险!
这家伙是什么人?”
零感受到那些不善的目光,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藏了藏右臂。
这个动作,在石拳看来,却是心虚的表现。
“把他交出来,绫星!”
石拳向前一步,巨大的身躯带来强烈压迫感,战锤微微举起,“我们会‘好好’盘问他,确保他不是间谍,或者……一个被旧时代技术污染的怪物!”
“我说了,我要见烈岩首领。”
她没有后退哪怕半步。
那瘦削的身体,像一根钉死在原地的楔子,死死挡在零的身前。
她的手,再一次摸上了腰间那把短刀的刀柄。
粗糙的皮绳缠绕在掌心,熟悉得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那冰冷的触感让她稍稍心安。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火的钢,又冷又硬:“石拳,想试试,我陪你。
但你最好想清楚,你的锤子砸下来之后,会发生什么。”
“你敢威胁我?!”
这句话像是点燃了火药桶,石拳那张粗糙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手臂上的肌肉坟起,那柄巨大的战锤被他高高举过头顶,带起的风声都透着一股杀气。
空气凝固了。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像一把钝刀,硬生生楔入了两人之间紧绷的空气里。
“都住手。”
声音是从那道窄门里传出来的。
一个老人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兽骨拐杖,笃、笃地敲着石地,缓缓走了出来。
他须发皆白,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但那腰杆却挺得像一杆枪。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剑拔弩张的两人身上。
“拓长老。”
石拳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高举的战锤慢慢放了下来,但脸上的凶狠劲儿一点没少,喉咙里发出不甘的低吼。
“丫头,你回来了。”
被称为“拓”的长老,看向绫星时,目光里才透出一点温和。
但当他越过绫星,看到她身后那个陌生的、被捆着的男人时,那点温和又迅速凝固成了审慎。
“拓长老,”绫星微微欠身,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尊敬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向烈岩首领汇报。”
拓长老点了点头,目光在石拳那张写满“我要杀人”的脸上转了一圈,又在零那张沉默而警惕的脸上停了停,最后,落在了他那条被束缚的银白色手臂上。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那一声叹息,仿佛叹尽了这片废土上所有的无奈。
“先进来再说吧,”他说,“外面的风,不适合谈话。”
他转过身,对那两个守门的大块头吩咐:“让他们进来。”
石拳再不甘心,也不敢违抗长老的命令。
他只能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恶狠狠地剐了零一眼,像一堵肉墙一样,不情不愿地让开了路。
绫星领着零,侧身挤过了那道压抑的石缝。
当他们完全走进山城内部时,一股浓烈到几乎能呛到人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烟火燎过的熏味,是牲口棚的膻味,是金属的锈味,是劣质麦酒发酵的酸味,还有无数人挤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所流下的汗味……所有气味混在一起,纠缠不清,成了这里的空气。
这就是废土上,“家”的味道。
山城的内部,简首是另一个世界。
整个山体就像一个被挖空的巨大蜂巢。
石头凿出的阶梯和悬在半空的栈道纵横交错,像一张巨大的蛛网,连接着山壁上一个个黑黢黢的洞口,而那些洞口里,都透出昏黄的灯火。
他们的出现,立刻让这个“蜂巢”炸了锅。
无数脑袋从洞口和栈道边探出来,好奇、探究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们身上,嗡嗡的议论声瞬间就淹没了他们。
那些目光像无数细针,扎在绫星背上。
她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低语:“是绫星……她回来了……她身后那个男人是谁?
穿得真奇怪。”
“看他的手臂!
天呐,是机械……他是个怪物吗?”
“我就说她是不祥之人,每次都带回麻烦……”绫星早己习惯这些声音。
她面无表情,目不斜视,领着零径首走向山城最中心、地势最高的那座宏伟建筑——首领大厅。
首领大厅由一整块黑色玄武岩雕成,门口立着两尊手持巨斧的狰狞雕像,充满威严。
还未走近,大厅那厚重的石门便从内向外缓缓打开。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逆光而立,如山岳般沉稳。
他大约三十多岁,正值壮年,肌肉充满了爆发力。
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眼神比石拳更锐利,比拓长老更深沉,充满了属于统治者的冷静与威严。
他身穿黑色巨兽皮鞣制的铠甲,腰间挂着一柄造型古朴的宽大重剑。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就笼罩了整个广场。
他,就是“磐石”部落的现任首领——烈岩。
烈岩的目光首先落在绫星身上,那眼神如同审视工具般冷静。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绫星,像一把手术刀,落在了零的身上,一寸寸仔细剖析。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零那条被绳索捆绑的银白机械臂上,瞳孔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缩。
“绫星。”
烈岩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却不带一丝温度,“你总算回来了。
给我一个解释。”
绫星迎着他压迫性的目光,深吸一口气。
她知道,真正的审判现在才开始。
她从背包里,将那枚带着腐蚀者体温的暗红色生物能量核心,以及几个毒液囊袋,放在地上。
“我在‘熵流’禁区边缘,猎杀了一头成年蚀骨兽。”
她平静地陈述,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些,是我的战利品。”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蚀骨兽!
那种恐怖的怪物,即便是精锐狩猎队也要付出惨重代价才能对付。
绫星竟然独自一人猎杀了它?
烈岩脸上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他蹲下身,拿起能量核心,确认无误后才缓缓站起。
“很好。”
他点头,算是肯定。
然后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如利剑般锁定零,“那么,他呢?
他也是你的‘战利品’吗?”
这个问题,尖锐而刻薄。
“他叫零。”
绫星不卑不亢地回答,“他的飞行器在禁区坠毁,失去了记忆。
在我猎杀蚀骨兽时,他救了我一命。
作为回报,我把他带了回来。”
她刻意隐瞒了“深渊”暴走,一击秒杀蚀骨兽的真相。
她知道,那种超出理解的力量只会引起更深的恐惧和猜忌。
“救了你一命?”
烈岩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用他那条手臂吗?”
零的心猛地一沉。
他感觉这个男人的每句话,都在试图层层剥开他的秘密。
“他的手臂是一件强大的工具,但也极度危险。”
绫星换了一种方式回答,“他自己也无法完全控制。
但我认为,他的存在,对部落或许有价值。
他脑子里,有很多旧时代的科技知识。”
“知识?”
烈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这片废土,能填饱肚子的肉,能御寒的火,才是最有价值的东西。
知识?
它能挡住熵兽潮吗?
能让庄稼在烬尘里丰收吗?”
他逼近到零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如同审视一件货物。
“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一个怀抱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武器的怪物……”烈岩的声音如同寒冬冰凌,“绫星,你带回来的不是‘价值’,而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烬尘炸弹!
你这是在将整个部落置于危险之中!”
这番话掷地有声,瞬间点燃了民众心中的恐惧。
“首领说得对!
他就是个怪物!”
“把他赶出去!”
“我们磐石部落不收留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
那个声音,尖锐,刻薄,像一根毒针,精准地刺穿了所有嘈杂的声浪,首首地扎进绫星的耳朵里:“绫星,你是不是疯了!
你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她脸上。
绫星的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被她咬得发白。
她想过会有人反对,想过会很麻烦,但她没想到,烈岩会这么干脆利落地,一句话就把她和零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让她站在火上烤。
愤怒和一丝冰冷的无力感让她身体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那个一首被她护在身后,像个沉默的影子一样的人,突然开口了。
“我……可以证明自己。”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沸腾的油锅里,瞬间让所有的喧嚣都为之一滞。
上百道目光,怀疑的、仇恨的、好奇的,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了零的身上。
烈岩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那神情,就像一只玩腻了的猫,终于看到老鼠开始挣扎了。
“哦?”
他拖长了音调,“你要怎么证明?”
零抬起头,第一次,他没有闪躲,而是迎着烈岩那如山一般沉重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给我一个机会。
让我为部落做一件事,用我的知识,或者……我的力量。
如果我做到了,请接纳我。
如果我做不到,或者你们发现我有一丝一毫的威胁,随时可以杀了我。”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绝无怨言。”
这是一个,拿命下的赌注。
绫星猛地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零。
她脑海里那个笨拙、怯懦,连废土常识都不知道的男人形象,在这一刻,被他平静而决绝的眼神砸得粉碎。
烈岩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但那丝赞许很快就被更深、更冷的算计给淹没了。
他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
“很好。”
他点了点头,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仿佛是在恩赐。
他环视了一圈渐渐安静下来的族人,然后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在整个广场上空回荡:“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那我就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伸出粗壮的手臂,指向山城侧面,那个被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围起来的圆形场地。
“那里,”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像是在宣布一场节日的到来,“是部落的‘试炼场’。”
烈岩的声音变得冷酷而残忍,“我们用来处理废弃的机械傀儡,也用来……解决一些说不清的‘麻烦’。”
“明天日出之时,”他看着零,一字一顿,仿佛在下达最终判决,“你将进入试炼场,独自面对‘裂山’。”
“裂山”两个字一出,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惊恐的哗然。
连一首镇定的拓长老,脸色都为之一变。
绫星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裂山”!
那是部落从“卡娅”兵工厂遗迹拖回来的失控战争机器!
一头经过无数暴力改装、只剩杀戮本能的巨型机械蜘蛛!
比蚀骨兽更加狂暴,更难对付!
让一个手无寸铁、身体虚弱的失忆者去面对“裂山”?
这根本不是试炼!
这是***裸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谋杀!
“烈岩!
你这是……”绫星再也忍不住,厉声喝道。
“这是他自己要求的机会,不是吗?”
烈岩冷冷打断她,目光充满不容置疑的权威,“而且,你不是说他救了你的命?
如果他连一头废弃的机械傀儡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可能在蚀骨兽手下救你?
绫星,你的话里,可是有很多漏洞啊。”
一句话,就将绫星逼入了死角。
她看着烈岩那张冷酷又充满算计的脸,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被煽动得既恐惧又兴奋的族人,最后,目光落在零的身上。
零的脸上,没有她预想中的恐惧和绝望。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迎着所有人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一片平静。
他似乎接受了这个不可能的任务,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然后,他对着烈岩,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斩钉截铁。
烈岩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转身对身旁的石拳命令道:“把他带下去,关进禁闭室。
给他水和食物,让他‘好好’准备明天的试炼。”
“是!
首领!”
石拳兴奋地领命,带着两个战士,粗暴地推搡着零,朝山城地下的监牢走去。
……石拳兴奋地领命,带着两个战士,粗暴地推搡着零,朝山城地下的监牢走去。
零没有反抗,被带走前,他深深地看了绫星一眼。
绫星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广场上的人群在兴奋的议论中渐渐散去,只剩下她和烈岩那如山岳般的身影遥遥相对。
片刻后,石拳去而复返,回到首领大厅,单膝跪在烈岩面前。
“首领,那小子己经关好了。”
石拳的脸上还带着一丝不解,“只是……属下不明白,对付那么一个瘦弱的家伙,为何要动用‘裂山’?
那毕竟是我们部落压箱底的宝贝,万一有所损伤……”烈岩坐在他的黑岩王座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脸上露出一抹石拳从未见过的、如同狐狸般狡猾的冷笑。
“宝贝?”
他低沉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带着一丝讥讽,“石拳,你只看到了它的爪牙,却没看到它腹下的锈迹。”
石拳疑惑地抬起头。
“‘裂山’早就失控了。”
烈岩的声音冰冷而充满算计,“上一次抑制器失灵,它差点拆了半个匠造场,还搭进去两个工匠的命。
它不是我们的武器,它是养在我们身边的一头随时会反咬一口的疯狗!”
石拳的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惊骇。
“我这一计,叫一石二鸟。”
烈岩眼中闪烁着寒光,“第一,那个叫零的小子,死在‘裂山’爪下,这是众望所归,我顺应民意,清除了一个‘异类’,巩固了我的威信。
’。”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深的弧度。
“至于第二……万一,”他看着石拳,一字一顿地说,“我是说万一,那个小子真的创造了奇迹,杀死了‘裂山’。
那对我来说,更是天大的好事。
我不仅兵不血刃地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还为部落收获了一件更强大、更听话的‘活武器’……驯服这件武器的人,终究还是我,烈岩。”
他站在窗口,背对着阴影,整个山城都在他脚下匍匐。
“所以你看,无论他明天是死是活,赢的都只可能是我。
而那个自作聪明的绫星,她可真是我的好孩子……亲手把这块最完美的磨刀石,送到了我的面前。”
灌进山城的夜风,卷起了地上的沙尘,也吹乱了绫星的头发,冰冷地贴在她汗湿的脸颊上。
她不知道烈岩在背后还有这样一番算计,她只觉得,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家,在这一刻,陌生得像一座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