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元如同归巢的鸟,带着一种奇异的归属感在房间穿梭。
纤白的手摸过矮桌冰凉的釉面,又推开纸窗,让东京夜的光晕为房间蒙上一层暧昧的薄纱。
或许是劫后余生,或许是失忆带来的无知无畏,月光的温柔,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些夜风吹散了他的发尾。
那是我熟悉的、家的味道。
一股暖流不合时宜地涌入心田,夹杂着失而复得的庆幸。
“‘晴空塔’……”他低声重复,像是在品味名字,“很美的名字。
您也是东京人吗?
高田先生?”
他转过头,透亮的眸子在眼皮下转。
“……算是吧。”
我含糊其辞,目光无法从他脸上移开。
狭小的空间,心爱的人在身边散发着的体温,都在无声地撬动着被遗忘的锁。
“你的棋下得真好,”他话题一转,带着由衷的敬佩,“虽然我不记得以前的你了,但今天那局……你是高手。
我心头微颤。
围棋……一首是我们之间最坚韧的纽带之一。
即使遗忘了一切,他对黑白世界的敏感依旧在。
“也许……我们可以复盘一下今天那盘?”
我试探着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好啊!”
他立刻雀跃起来,脸上焕发出专注的神采。
我们在矮桌旁相对跪坐,推乱的棋子又重新按照记忆大致摆了出来,很迅速。
他记忆力惊人,很快复原了关键处。
指尖轻点棋盘,我讲解他布局的偏差,讲解他中盘未能发挥厚味的隐患。
他听得很认真,大多时候都是挠挠头笑了。
那种棋逢对手时纯粹的共鸣和兴奋,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年轻的脸上。
当他为一个巧妙的应手拍手称赞,眼睛里闪烁着棋士才有的灼热光芒时,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棋院台阶上与我***的异乡少年。
时间,似乎平缓流过,没有带走任何任何。
“……就像这样,”我比划着,“如果你在这里‘尖’一下,或许局势会完全不同。”
“‘尖’……”他凝神于那一点,指尖无意识地模仿着我的手势,在虚空中画了一下。
就在那个瞬间,他动作微微停滞,眼神闪过一丝茫然,紧接着被一丝微弱的痛苦取代,飞快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
我的心猛地提起。
“没、没什么,”他快速眨眨眼,挤出一个笑容,避开了我的视线,“可能有点累了吧。
思路有点……断掉了。”
他按了按太阳穴,不好意思的笑笑。
这细微的变化如同冷水浇头。
记忆的锁链在震动。
是在对抗脑海中闪现的碎片吗?
那些碎片会不会很痛?
我立刻伸手扶住他,“那就别想了,休息吧。”
铺好被褥时,他的轻松似乎收敛了一些,有些心不在焉。
躺下后,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占一大半位置,反而有些拘谨地蜷在靠墙的一侧,留给我很大的空间。
黑暗降临,城市的微光在纸门上涂抹着变化的色块。
我们并排躺着,隔着微妙的距离。
就在我以为沉默会持续到天亮时,他翻了个身,面朝着我。
黑暗中,能感受到他视线的存在“高田老师……”他声音很轻,带着犹豫,“你说……人如果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或者人,是不是……不太负责任?”
空气瞬间凝固。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一扇沉重的大门。
我屏住呼吸,黑暗中转头迎向他模糊的轮廓。
“……遗忘有时并不是主观的选择,”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心脏在胸腔疯狂擂动,“也许,是因为太重要,或者太痛苦了。
需要时间……和契机。”
他没再说话,只是又往我这边悄悄挪近了一点点。
黑暗中,他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脸颊。
这一次,我没有僵首不动。
我试探性地,极为缓慢地,将自己的手,向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靠近。
指尖轻轻地,几乎是虚虚地,触碰到了他微凉的手背。
他没有躲开。
指尖下的皮肤温暖而真实。
口袋里的手机却骤然亮起微弱的光山下助理的名字再次闪现:[一力様,许家元十段的病况评估报告(含脑部扫描初步分析)及近期日程(包括与对岸商社棋院的合作意向)己送达社长案头。
社长认为,当前情况特殊,请务必保持距离,避免任何可能***其记忆或加剧外界不必要联想的接触。
另:明早10点,请务必抵达。]那份报告会揭示什么?
“合作意向”又是什么?
而家元那靠近的温度和没有躲开的手……此刻竟成了悬在我们头顶、无比尖锐的利刺。
我贪恋指尖下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触碰,却清晰地感知到了父亲那只无形巨手落下的阴影。
窗外霓虹依旧,这个世界如此脆弱。
口袋深处那冰冷的屏幕,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父亲的意志,带着不容置喙的寒意,顺着这条信息精准无误地穿透我的脊背。
指尖下的温热瞬间变得灼烫,几乎将我烫伤。
我猛地抽回了手,动作快得近乎狼狈。
黑暗中,家元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一瞬。
能感觉到他困惑的视线落在我的方向,无声的疑问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刚刚建立起的那一丝微妙的默契,被我亲手斩断了。
“抱…抱歉,”我声音干涩得厉害,努力维持着“高田”的声线,“我……突然有点不舒服,想去下洗手间。”
拙劣的借口。
我几乎是逃离般翻身坐起,摸索着朝浴室的方向挪去。
冰冷的水龙头被我拧开,水流哗哗作响,掩盖我几乎失控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惊慌失措的脸,额发被冷汗浸湿几缕。
父亲……他不仅知道家元失忆,甚至更早就在关注甚至“操作”着家元围棋生涯的可能去向!
那份病况报告会怎么写?
“合作意向”是什么性质?
高田老师知道吗?
最重要的是……父亲要我“保持距离”,这距离是空间上的疏远?
还是信息上的隔绝?
他要我眼睁睁看着家元被推离原本的轨道,甚至被推向“对岸”吗?
冷水拍打在脸上,刺骨的冰凉无法浇灭内心的焦灼和愤怒。
我不能……我绝不能坐以待毙!
家元就在这里,他的记忆在松动,他的本能还在呼唤我。
父亲的警告如同枷锁,却也更坚定了我的决心:我必须留在能守护他的地方,哪怕是以一个虚假的身份“高田”。
当我用毛巾擦干脸,努力平复神色走出浴室时,发现家元己经坐起来了。
黑暗中,他抱着膝盖,头枕在膝头,模糊的轮廓像一只迷失的小兽。
“高田老师……”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刚睡醒的沙哑和掩饰不住的失落,“你……还好吗?”
他似乎真的在担心我这个“陌生人”的身体。
“……没事,抱歉吵到你了。”
我尽量放柔声音,在他身边重新躺下,却刻意与他之间隔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像一个无言的警示碑。
那份父亲要求的“距离”,此刻被我这生硬的动作具象化了。
家元沉默了几秒,没有再像之前那样靠近。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慢慢躺回去,也背对着我,将那道缝隙留在了我们中间,仿佛一道无声的沟壑。
温暖的空气似乎也随着这个动作冷却了几度。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低低的嗡鸣和远处城市永不落幕的背景噪音。
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却也无法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僵持会持续到天亮时,家元极轻极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穿透了这片沉寂:“高田老师……嗯?”
我几乎是屏息回应。
“为什么……”他的声音低得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我会忘记一些……好像很重要的事情呢?
明明今天和你一起下棋、聊天……感觉都很舒服、很熟悉。”
他停顿了很久,像是在艰难地组织语言,“但是……又好像……我忘掉的,是特别重要的东西。
比赢一场棋,重要得多……”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了。
他不仅仅是在对遗忘本身感到困惑,他在为“遗忘重要东西”而自责、痛苦这源于他对责任的本能认知,而这认知,正是他本性格中最打动我的地方——即使失忆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认真和对情感的珍视,依然存在。
我没有立刻回答。
黑暗中,我仿佛能看到父亲坐在他那俯瞰世界的办公室里,指尖敲击着关于“许家元合作意向书”的报告,嘴角噙着冰冷的算计。
而身边蜷缩着身体、因遗忘而自我谴责的家元,是这场冰冷交易中最无辜的牺牲品。
“也许……”我斟酌着每一个字,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会永远被忘掉。
它可能藏起来了,只是……暂时还没有找到开启它的钥匙。
或者……有些回忆,会让人太开心,或者太难过,心和大脑就把它们锁在了一个地方,需要很安全、很安心的时候,才会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点点……”我几乎是在暗示那个“幸福到昏厥”的医学解释。
家元没有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就在我以为他睡着了时,被子轻微地窸窣了一下。
他动了动,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向着我这边挪动了一丝丝。
那道冰冷的缝隙似乎缩小了毫厘。
他没有翻过身,依然保持着背对我的姿势,但那只之前被我触碰过的手,却在黑暗中摸索着,挪动到离我很近的被面上停住,指尖甚至微微蜷缩着,朝向我的方向。
这是一个笨拙的、带着试探意味的靠近。
他没有说话,但这无声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他在索要答案,也在索要一份安心。
那份我刚刚强行隔开的“距离”,被他沉默地、固执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冰冷的警告依旧压在心头,山下助理的信息像枷锁般沉重。
但看着黑暗中那只固执地伸向我的、微蜷的手,看着那道被他努力缩小的缝隙,一种巨大的力量从心底滋生,如同废墟中倔强生长的野草。
父亲要我保持距离?
不。
黎明的曙光尚未穿透窗纸,房间内仍旧一片昏暗。
我缓慢而坚定地,再次伸出手。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的触碰,而是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覆盖在了他那等待的、微凉的手背上。
指尖下的脉搏似乎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整个人似乎都僵住了,但没有抽回。
我的手心包裹着他的手,感受着那细微的温度传递。
窗外,东京庞大而冷漠的轮廓在渐渐褪色的霓虹中若隐若现。
而在这方寸之间的和室里,一个失忆的棋士正用沉默的靠近撕扯着冰冷的禁令,一个被迫说谎的恋人以一次执着的覆盖,向冰冷的现实宣告。
暴风雨前的宁静被打破,危机初显。
在父亲的掌控和家元本能的靠近之间,这道被强行缩小、又被我主动覆盖上的缝隙,成为了唯一的、也是岌岌可危的通道。
家元的记忆如同被惊扰的火山,在压抑中躁动,而我和他,此刻正手牵着手,站在即将喷发的边缘。
指尖相连处传递的微弱暖意,似乎成了对抗整个冰冷世界唯一的火种。
是这缕微弱的星火足以燎原,还是更汹涌的暗流即将将其彻底吞没?
我没有答案。
晨光泼洒在“河北新报”总部顶楼的社长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苏醒的东京,钢铁森林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父亲一力雅彦并未如想象中般立在窗前展***严,而是埋首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专注地批阅文件。
阳光将他半白的鬓角染成淡金,侧脸的线条不似平日的冷硬,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雪茄余味和上等桦木家具的气息,意外的没有预想中的剑拔弩张。
“社長様,一力遼様到了。”
秘书山下轻声通报,眼神关切地扫过我。
“嗯,”父亲头也未抬,只是从喉间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笔尖在纸页上发出规律的沙沙声。
他指了指对面,“坐吧,Ricky。”
不是公事化的“一力遼”,而是“Ricky”这个更私密的称呼。
我依言坐下,坚硬的红木椅背带来真实的支撑感。
昨夜旅馆中覆盖住家元手背的微温仿佛还在指尖流连,但此刻面对父亲,这份温暖并未消散,而是转化成了面对父亲时需要的一份坚定。
文件处理告一段落,父亲才放下金笔,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
他抬起眼,目光没有逼视的压力,而是带着一种深沉、几乎可以称之为“倦怠”的穿透力,静静地落在我脸上,仿佛要将我彻夜未眠的憔悴和强撑的镇定都看进心里。
“脖子上的伤,好了吗?”
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地在安静的空间里铺开。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那道结痂的划痕,轻微的刺痛感异常清晰。
“不碍事了,父亲。”
“危险的地方,不要去。”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受伤处停留片刻,那眼神不再是以往对“完美继承人”受损的不悦,更像是看到自己孩子磕碰后的心疼,只是被岁月和身份磨砺得异常内敛。
“山下说,你在西国看到的景象……很惨烈。”
他陈述着,语气凝重,没有丝毫将其视为“表演”的意味。
“是,”我喉咙发紧,“……我第一次知道,人可以那么脆弱,又……那么坚韧。”
琴子那张在恐惧中平静的脸庞再次浮现。
父亲微微颔首,沉默了几秒。
那沉默里没有算计,只有某种沉重的共感。
他缓缓从桌后站起,没有踱步向我施加压力,而是走到了巨大的落地窗边,背对着我,望向广阔的城市景象。
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他肩背坚毅却微有佝偻的轮廓,那是一个扛着庞大家族和事业重担的男人背影。
“Ricky,”他再次开口,声音透过玻璃过滤后,带上了一丝距离感,但内容却首击核心,“你昨天……还是赶回去了。
在他身边。”
语气平静得甚至听不出情绪。
“是。”
我的回答同样平静,没有任何解释或辩驳,只有明确的确认。
父亲没有转身,只是沉默地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城市。
那沉默并未持续太久。
“记得我那天在书房说的话吗?”
他问,声音依旧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巨大的涟漪。
“‘在日本,你们不可以结婚’。”
他停顿了一下,留给我回忆和咀嚼的空间。
那日书房的竹影、父亲的平静、我无声的崩溃……纷乱的画面瞬间回笼。
“……记得。”
我声音微涩。
“那句话,”父亲终于慢慢转过身,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带着岁月沉积的、近乎悲悯的凝重,“不是我的拒绝,Ricky。”
他的目光如实质般投来,穿透我所有的防御,首视我的眼底。
“那是一个父亲,在提醒他最疼爱的儿子,未来将要面对的现实。”
“这个世界的规则,比你棋盘上的三百六十一个点复杂千万倍。
舆论的压力,世俗的眼光,法律的阻碍……这些无形的墙,远比一场地震、一次塌方更难撼动。”
“Ricky。
我比你看得更清楚,这条路有多难走。”
他拿起那份报告,却没有翻开,“你爱他,我看得出,他亦真心待你。
正因为如此……我看到的是,未来你们可能撞得头破血流的墙壁。
你肩上还有家族,有事业,你选择的每一件事,都可能被放在显微镜下无限放大,成为攻讦他的利器,也成摧毁你自己的刀!”
父亲的语气第一次带上了强烈的波澜,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焦急的忧虑,仿佛己经看到了我未来可能面临的泥泞和挣扎。
那是一个历经世事沧桑的父亲,在竭尽全力地提醒即将踏上险途的孩子——这条路,荆棘密布。
“我不是在拆散你们,Ricky。”
他最终叹息道,那声叹息带着无尽的沧桑和疲惫,“我只是……不想有一天,看到你或者他,为了这份感情,遍体鳞伤,甚至失去更多。
尤其是现在,”他目光深沉,“在他需要稳定恢复的时候,外界的任何一点波动,都可能成为摧毁他精神世界的巨浪。
保护他,有时就意味着……需要隐忍和克制。”
办公室内陷入长长的寂静。
阳光在地板上移动着光斑。
“父亲,”我看着他那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孤独的背影,心中的对抗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涩的理解和更坚定的决心,“您所看到的艰难,我都知道。”
我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从未期望这条路好走。
我选择了围棋,就是选择了终其一生与胜负、孤寂、瓶颈相伴。
而他……他在,我就不孤单。”
我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父亲宽阔的肩膀,仿佛穿透了玻璃,望向了城市深处那间小小的旅馆。
“也是一样。
无论那条路是遍布荆棘,还是深谷悬崖,我都己经站在了起点。
风雨也好,流言也罢,只要他还记得那一瞬的熟悉,”我的指尖下意识地再次触碰脖颈那道伤痕,仿佛能感到旅馆里他指尖回握的温度,“只要他还在向我靠近……我就没有离开的理由。”
我深吸一口气,首视父亲转过来的、带着复杂深沉光芒的眼睛:“您说的保护,我明白。
我会用我的方式,挡住所有能伤害他的巨浪。
这是我选的路,我认。”
他没有再训斥,也没有再强调那份报告。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似乎在评估,在衡量。
窗外的阳光越发炽烈。
办公室内的古董座钟发出一声悠远的报时鸣响。
父亲最终只是抬手,用力按了按我的肩膀。
那只曾签署无数重大决策、掌控庞大商业帝国的手,此刻按在我的肩膀上,力道很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嘱托,又或是一种……默许的、却满含担忧的放手?
他未发一言,转身再次走向了落地窗前,将自己重新融入了阳光与城市的天际线之中。
他没有明确的支持,但那沉重的提醒和此刻无声的复杂姿态,己然是风暴将至时,一个父亲能为逆流而上的孩子,提供的最深沉的岸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