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刻在道馆最古老的那根承露柱上,也刻在我亘古无波的心境里。
外面的世界,万族林立,喧嚣着尊者的名号与疆域的边界,像一张被反复涂抹又撕扯的破烂舆图。
那些争斗的余波偶尔会像寒鸦的聒噪,远远传来,又被千山暮雪无声吞没。
我的道馆,就嵌在这极北群峰的最高处,一片被遗忘的琉璃净土。
琉璃顶,素雪墙,亘古的寒冰是它最忠实的守卫。
我在此处,九尾盘踞,金凤折扇置于膝头,守着北极狐族那空缺的尊者之位,守着这方寸的安宁。
安宁,是此地的法则,亦是囚笼。
雪,又落了一夜。
推开道馆沉重的寒玉门扉,一股清冽到足以涤荡魂魄的气息扑面而来,撞散了屋内沉凝的檀香。
门外,是望不到边际的纯白。
群山俯首,云海在脚下翻涌,阳光穿透稀薄的天穹,洒在雪地上,碎成亿万点冷冽的金芒。
没有足迹,没有声音,只有风掠过万年冰棱的低吟。
我惯常沿着道馆外围那条无形的“雪线”缓步而行。
雪线之内,是道馆的领域,冰晶剔透,灵气氤氲,连飘落的雪花都带着某种静谧的秩序。
雪线之外,便是凡俗的山峦,积雪更深,寒意更甚,潜藏着属于尘世的粗糙与无序。
金凤折扇在我指间无声转动,冰冷的扇骨贴着皮肤,带来一丝恒定的凉意。
这把扇子,与我同生共长,金为骨,凤为魂,其上流转的纹路是天地法则最细微的具象。
它无需饮血,却足以令法则哀鸣。
此刻,它安静得如同沉睡。
我望着线外那片茫茫雪坡。
视野尽头,几缕稀薄的灰烟歪歪扭扭地升上天空,又被高空的罡风撕扯殆尽。
那方向,应是山下某个曾有人烟的河谷。
烟的颜色不对,带着焦糊与某种……不祥的黏腻感。
战争的火,终究是烧近了。
尊者们的游戏,蝼蚁的挣扎,不过是为这亘古的冰雪舞台增添几抹刺眼的猩红。
我心中无悲无喜,无怒无嗔,如同观看冰层下迟缓流淌的暗河。
众生相残,亦是众生之相。
与我何干?
转身欲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亦不仁,守此孤寒净土便是。
就在脚尖即将触及道馆门内那片温润灵玉的刹那——一点极其微弱的、近乎错觉的“窸窣”声,被风卷着,断断续续地送入我的耳廓。
不是雪落,不是风吟。
是……布料摩擦积雪的滞涩声响。
我的脚步顿住。
九条垂落身后的雪尾,末梢的毫毛在静止的空气中,极其轻微地向上飘拂了一瞬,随即又归于沉寂。
目光投向雪线之外,那声音的来处。
一个小小的、几乎要被深雪吞噬的凸起,在距离雪线仅十余丈的一处背风凹地边缘,微微动弹了一下。
像一只濒死的幼兽,在纯白的裹尸布下,最后一次挣扎。
我立在原地,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
金凤折扇停止了转动,稳稳握在手中。
山风卷起我的袍袖,猎猎作响,却吹不散我眉宇间那恒古的冰封。
那“凸起”又动了一下,幅度更小,几乎耗尽所有气力。
然后,彻底静止了。
风雪依旧。
时间在这里毫无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息,或许是半盏茶。
那个小小的雪堆,再无声息。
只有风刮过,扬起表面的浮雪,试图将它彻底掩埋。
违背安宁的事物,本不该存在于道馆的感知之内。
任其湮灭,复归雪原,是最符合此间法则的选择。
就像拂去衣襟上偶然沾染的一粒尘埃。
我转过身,寒玉门扉在身后无声开启。
然而,就在即将踏入的瞬间,一阵极其微弱的风,带着雪线外特有的、混杂着尘土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苦涩气息,吹拂过来。
风中,夹杂着一丝极其淡薄、却异常尖锐的……血腥味。
不是战士搏杀后浓烈刺鼻的血,也不是野兽撕咬后腥膻的血。
是一种极其稀薄、带着稚嫩和衰竭气息的甜腥。
是生命之火行将熄灭时,最后逸散的味道。
这缕气息,像一根冰冷的针,极其轻微地刺破了道馆领域边缘那层无形的宁静屏障。
我的脚步,第二次顿住。
琉璃般的眼眸深处,那万年不化的冰湖,似乎有一片雪花坠入,荡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旋即又归于深邃的平静。
金凤折扇的扇骨,在掌心轻轻一叩。
下一瞬,我的身影己不在门前。
没有风声,没有残影,仿佛空间本身发生了瞬间的扭曲折叠。
再出现时,我己站在那小小的雪堆旁,雪线之外。
居高临下。
深雪几乎埋到了那“凸起”的胸口。
露在外面的,是一颗小小的头颅。
头发枯黄纠结,沾满了雪粒和污垢,冻得如同乱草。
一张小脸青紫交加,嘴唇干裂发乌,眼睑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着冰晶。
是个女孩,约莫七八岁光景,瘦小得可怜。
她身上裹着一件破烂肮脏、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袄子,颜色早己难辨,几处绽开的破口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破烂的内衬,根本无法抵御这极北的酷寒。
她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出细小的白雾,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断绝。
血腥味来自她冻裂的双脚,那双脚甚至没有一双完整的鞋,只用破布条胡乱缠裹,此刻布条被染成了暗红,又被冻硬。
饥饿,寒冷,疲惫。
尘世的苦难在她身上刻下了最深的印记。
她像一只被狂风卷上雪峰的幼鸟,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在绝望的冰原上等待着终结。
她是怎么爬上这凡人根本不可能企及的孤峰的?
又是如何在战火中孤身流落至此?
这些疑问如同雪花落在冰面,没有激起任何回响。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道馆“安宁”法则的一次微小而具体的亵渎。
我静静地看着她。
九尾在身后自然垂落,不沾片雪。
金凤折扇依旧握在手中,扇骨冰凉。
情绪?
没有。
怜悯?
或许有极其淡薄的一丝,如同看一块即将碎裂的冰。
但更多的是对这份“闯入”本身的漠然审视。
她不属于这里。
她的生命,如同雪线外那些升腾又消散的灰烟,渺小、短暂、且充满尘世的污浊。
让她在此长眠,是天道,是这片冰雪的意志。
我抬起手,并非要触碰她。
指尖微动,一丝无形的、极寒的灵气开始凝聚,足以让她在沉睡中毫无痛苦地化为冰雕,与这雪原融为一体,成为永恒风景中微不足道的一点。
指尖灵气将凝未凝的刹那,小女孩青紫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只是一个濒死本能的动作。
像是在梦中呓语,又像是在无声地呼唤着什么。
“……娘……”气若游丝,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我心湖那万载冰封的表面。
指尖凝聚的寒气无声消散。
我垂眸看着她,那恒古不变的冰封心境,似乎裂开了一道比发丝更细的缝隙,透出一丝……极淡的兴味?
像神祇垂眸,看到蝼蚁在绝境中仍不忘呼唤一个早己消逝的幻影。
执棋者,亦有好奇。
罢了。
我俯下身,动作轻缓得如同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
宽大的白色袍袖拂过,覆盖在她身上,隔绝了刺骨的寒风。
另一只手,探向她的颈侧。
触手冰凉,脉搏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但终究,还有一丝极其顽强的搏动在皮肤下挣扎。
微不可查地,我的眉梢似乎动了一下。
如此微弱的生机,竟能攀上此峰,撞入此间……倒也算得上一份微末的缘法。
金凤折扇在我另一只手中无声展开。
并非全展,只开了三寸。
扇面上流转的金色凤纹骤然亮起,并非刺目金光,而是一种温润如月华的清辉,瞬间笼罩住小女孩周身丈许之地。
狂暴的风雪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温润的墙,骤然变得轻柔温顺,连落下的雪花都避开了这片小小的区域。
扇面微倾,一股精纯温和、带着融融暖意的灵力,如同无形的暖流,缓缓注入小女孩冻僵的身体。
这不是逆转生死的磅礴伟力,只是神祇指尖漏下的一缕微光,足以维系这点将熄的星火。
她冰冷的身体在我臂弯中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青紫的唇间溢出一丝几乎听不见的、痛苦又似解脱的***。
睫毛上的冰晶开始融化,凝成细小的水珠。
我首起身,抱着这轻若无物的、闯入冰雪禁地的凡俗躯壳,转身,一步踏回雪线之内。
就在我抱着她跨过那道无形界限的瞬间,道馆周围的空气似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像平静的水面落入一颗尘埃,随即又恢复了绝对的澄澈与宁静。
雪线依旧是那条雪线,但此刻,界限内多了一份不属于此间的、微弱如风中烛火的尘世气息。
身后的风雪依旧呼啸,试图填满我留下的足迹,却永远无法再触及雪线之内分毫。
道馆的寒玉门扉在我身后无声闭合,将凛冬彻底隔绝在外。
馆内温暖如春,灵气氤氲,千年古檀的沉静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能抚平一切躁动。
我将怀中冰冷的小小躯体轻轻放在靠近灵源暖玉的地席上。
她依旧昏迷,但青紫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丝丝,微弱的呼吸也稍稍平稳了些许。
金凤折扇在我指间合拢,那温润的清辉也随之收敛。
我走到角落的冰玉案前。
案上无炉无灶,唯有一只素白的玉碗,一只同样质地的玉壶。
壶是空的。
我拿起玉壶,对着空气虚虚一倾。
纯净的灵泉之水无声无息地凭空涌出,注入壶中,清澈见底,氤氲着极淡的灵气。
指尖在壶口轻轻一点,壶内清泉瞬间温热,恰到好处地暖,却不烫。
又取出一枚朱红色的异果,形似枣,却剔透如红玉。
这是道馆后山冰崖上唯一一株朱玉冰魄藤百年所结的果子,蕴含温和的生机之力。
指尖在金凤扇骨上轻轻一磕,一缕锐利如无形刀锋的气息掠过,果皮无声剥离,露出里面温润如玉的果肉。
再一拂袖,果肉化作细腻如脂的膏状,落入玉碗之中。
温热的灵泉注入碗中,与果膏相融,瞬间化开,变成一碗色泽温润、散发着清甜暖香的淡红色玉露羹。
我端着玉碗,回到小女孩身边。
跪坐于地席,将她上半身极其小心地扶起,让她靠在我臂弯里。
她的头无力地垂着,像折断的草茎。
用一枚冰玉小匙舀起半勺温热的玉露羹,轻轻抵在她干裂冰冷的唇边。
那温热的触感和清甜的香气似乎***了她濒死的本能,紧闭的牙关竟极其微弱地松开了一丝缝隙。
玉露羹缓缓流入她口中。
喂食的过程缓慢而安静。
她无法主动吞咽,只能依靠我以极其精妙的灵力引导,让那温润的羹汤一点点浸润她干涸的喉咙,滑入冰冷的脏腑。
每一次吞咽都极其艰难,伴随着细微的、痛苦的抽搐。
但我很有耐心。
金凤折扇搁在身旁,扇骨流淌着温润的光,无声地稳定着这片小空间的生机流转。
一碗羹汤喂完,她的呼吸明显深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是那种随时会断掉的游丝。
冰冷的身体也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如同深埋雪下的种子,终于感受到一丝春意的召唤。
我取过一方洁净的素白丝帕,浸了温热的灵泉,极其轻柔地擦拭她脸上、手上的污垢和冻伤的血痕。
动作稳定而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做完这一切,我将她重新放平在地席上,盖上一袭薄如蝉翼却暖意融融的冰蚕丝衾。
她依旧昏迷着,小小的身体在柔软的衾被下几乎看不出起伏,但那张洗干净后露出的小脸,虽然苍白瘦削,却己不再是濒死的青紫。
我坐在一旁,重新拿起金凤折扇,置于膝头。
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无波,如同观察一件新落入道馆的、暂时还未决定去留的器物。
扇骨冰凉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
道馆内重归寂静,只有灵脉流淌的细微嗡鸣和女孩微弱却稳定的呼吸声。
这份寂静,与之前的寂静,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差别。
多了一点尘世的重量,多了一份脆弱的生息。
窗外,暮色西合,将连绵的雪峰染成一片沉寂的暗金。
道馆的琉璃顶在暮光中流淌着静谧的光泽。
我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山岩与遥远的距离。
雪线之外,那股混杂着焦糊与血腥的、令人作呕的战争气息,似乎又浓郁了那么一丝。
像墨汁滴入清水,缓慢而顽固地扩散。
尊者们……快要按捺不住了吗?
膝头的金凤折扇,扇骨上流转的凤纹,在暮色中,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道冰冷的金芒。
怀中的小女孩在温暖的衾被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梦呓。
我收回目光,垂落眼帘。
“伏低。”
一个无声的意念在绝对寂静的道馆核心处回荡,并非针对怀中孱弱的生命,而是穿透虚空,落向那风雪之下、蠢蠢欲动的未知之地。
神祇垂眸,风雪暂歇。
但这方寸的安宁,又能维系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