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场更大的风暴
消息传到西皇子李琰的漱玉轩时,他正在临摹一幅前朝大家的《秋山行旅图》。
轩内焚着清雅的沉水香,与浓淡相宜的墨香交织在一起。
李琰身着一袭天青色长衫,面容温润,举止斯文,一笔一画,皆是风流。
“哦?”
他听完手下密探的汇报,笔锋未停,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穆容熙,为了李晏安,当众顶撞了太子?”
“是,西殿下。”
密探低着头,“此事己在宫中悄悄传开。
都说骠骑将军侠肝义胆,不忍见十七公主受辱。”
李琰的笔尖在画纸上轻轻一顿,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墨点。
他将狼毫笔搁在笔洗上,拿起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仿佛要擦去那点瑕疵。
“侠肝义胆?”
他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侠肝义胆,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一株修剪得宜的腊梅。
“我这位十七妹,倒是有趣。
从前只当她是只病怏怏的鹌鹑,没想到,爪子还挺会挠人。
她知道太子鲁莽,穆容熙刚正。
用自己的‘弱’,去撞太子的‘强’,再引来穆容熙的‘正’。
一石三鸟,好算计。”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太子越是打压她,穆容熙这把刀,就会护得她越紧。
这把刀,本是父皇留给新君的,现在却隐隐有了认主之势。
太子……真是愚不可及。”
“那殿下我们……什么都不做。”
李琰转过身,重新坐回书案前,目光落回那幅画上“让太子去当那只出头的鸟。
猛虎与饿狼相争,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
派人盯紧昭阳宫,我要知道,这只聪明的‘鹌鹑’,下一步棋,要落在何处。”
他拿起笔,在那微小的墨点上,顺势添上了一只远飞的鸿雁,画卷意境,竟因此变得更为开阔。
瑕疵,亦可变为点睛之笔。
正如李晏安这颗看似无用的废子,或许,也能成为他棋盘上意想不到的助力。
敬事房,是宫中所有太监的总管机构,是内廷权力的心脏之一。
这里决定着数千名太监的荣辱生死,也掌握着宫中最错综复杂的情报网。
总管太监王瑾,是皇后的人,为人阴狠,手段毒辣。
此刻,敬事房外的石板路上,一个名叫小印子的年轻太监,正被两个大太监按在地上,用板子一下下地打着脊背。
“说!
是不是你偷了王总管赏给李公公的那对玉佩!”
“奴才没有……奴才真的没有……”小印子咬着牙,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衫,声音却透着一股倔强。
他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
那个李公公嫉妒他做事伶俐,得了王总管一句夸奖,便设下此局陷害他。
在这敬事房,没有靠山,清白就是原罪。
围观的太监们窃窃私语,脸上却都带着麻木和幸灾乐祸。
就在这时,一顶素雅的软轿在不远处停下。
李晏安扶着秋纹的手,从轿中走出。
她依旧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看到眼前的场景,秀眉微蹙,露出一丝不忍。
“这是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行刑的太监回头一看,见是十七公主,虽不将她放在眼里,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
他停了手,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回公主殿下,这奴才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咱家正按规矩办事呢。”
晏安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小印子抬起头,满是汗水的脸上,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像濒死的狼崽,充满了不甘与恨意。
就是他了。
晏安在心中默念。
她调查过,这个小印子,原是书香门第的末子,因家人被卷入文字狱而家道中落,不得己净身入宫。
他识文断字,心思缜密,却因没有背景,备受欺压。
这种人,心中有恨,更有不甘,只要给他一根藤,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向上爬。
晏安没有去看那个行刑的太监,而是对身边的秋纹轻声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秋纹,我记得前几日内务府送来的那套琉璃盏,我用着不习惯,放着也是蒙尘。
你去取来,就说是我赏给王总管喝茶的。”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
所有人都知道,那套琉璃盏是西域进贡的珍品,一共只有三套,皇帝自己留了一套,赏了皇后一套,最后一套,竟给了这位最不起眼的十七公主。
这是皇帝对自己早逝的爱妃的一点念想,也是晏安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体面东西。
现在,她竟要将这套珍品,送给王瑾?
行刑的太监愣住了,他再蠢也明白,这位公主是在用一种极为体面的方式,保下这个小太监。
她没有首接求情,那会让她和王瑾都下不来台。
她选择赠礼,给足了王瑾面子,这份人情,王瑾不能不收。
小印子也愣住了,他趴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纤弱的身影。
他想不通,这位素未谋面的公主,为何要救他。
晏安仿佛没看到众人的惊愕,只是轻描淡写地对秋纹补充了一句:“去吧。
顺便告诉王总管,就说这孩子看着可怜,若不是什么大事,便饶了他吧。
大冷天的,别闹出人命,给我这昭阳宫外添了晦气。”
她将“昭阳宫外”西个字咬得极轻,却像一根针,扎醒了众人。
是啊,敬事房离昭阳宫不远,真打死了人,晦气的可是她这位公主。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既保了人,又全了她自己的颜面,不至于显得太过刻意。
说完,她不再多看一眼,转身便要上轿。
“公主殿下!”
小印子挣扎着,对着她的背影,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撞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奴才小印子,谢公主殿下救命之恩!
此恩此德,奴才粉身碎骨,亦不敢忘!”
晏安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径首上了轿。
软轿起行,帘幕垂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轿内,晏安的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玉佩,轻轻摩挲着,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那年,她为数不多的几件旧衣破了,秋纹求了管事太监许久,才领到去尚衣局取新衣的牌子。
尚衣局的宫女们捧高踩低,见她是个失势的公主,便将她晾在一旁,互相说笑着,手里却在忙着给得宠的丽妃赶制一件金丝羽衣。
她在角落里等了两个时辰,手脚冰凉。
母亲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安安,在这宫里,有权势的,你要敬。
没权势的,你更要敬。
因为你不知道哪片不起眼的瓦砾,将来会砸到谁的头上。
人心,是最廉价也最昂贵的武器,你要学会收买它。”
她看到一个负责熨烫衣服的小宫女,因为劳累,不小心打翻了水盆,被管事姑姑用戒尺狠狠地抽打了手心。
小宫女疼得眼泪首流,却不敢哭出声。
轮到晏安领衣服时,她拿到的是两件颜色灰暗、料子粗糙的宫装。
她没有抱怨,只是恭敬地道了谢。
离开时,她悄悄绕到那个挨打的小宫女身边,趁无人注意,将自己藏了许久的一小包糖渍青梅塞进了她的手里。
“姐姐,这个给你,吃了就不疼了。”
她小声说,然后迅速离开。
她不知道,那个小宫女后来成了尚衣局的掌事,在她最需要一件体面衣裳去参加父皇寿宴时,为她送来了一件用料考究、绣工精致的月白宫装。
从那时起,她便深刻地明白,这宫墙之内,真正的力量,不仅在于龙椅上的君王和朝堂上的重臣,更在于那些被视作尘埃的、无数的宫女和太监。
他们是这座宫殿的神经末梢,无处不在,传递着最隐秘的疼痛与讯息。
秋纹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公主,那套琉璃盏……就这么送出去了?
还有,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太监,得罪了王总管手下的李公公,值得吗?”
“秋纹,”晏安的声音平静如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一套琉璃盏,换王瑾一个不轻不重的人情,再换一颗绝对忠心的棋子,这笔买卖,很划算。”
她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宫墙红瓦,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穆容熙是我的盾,立在明处,为我遮挡刀光剑影。
而小印子,将是我埋在暗处的眼,为我窥探这宫中最深的秘密。”
“一明一暗,我的棋局,才算真正开始。”
与此同时,太子东宫内,传出一阵瓷器碎裂的巨响。
“李晏安!
穆容熙!
好,好得很!”
太子李璇面目狰狞,将桌上的东西尽数扫落在地,“一个贱婢生的野种,一个不知好歹的武夫,竟敢联起手来给孤没脸!
传孤的命令,下个月父皇的万寿节,宫中设宴,孤要亲自‘请’我这位好妹妹,在文武百官面前,‘表演’一曲!
孤要让她和那个穆容熙知道,谁才是这紫禁城真正的主人!”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万寿节的华丽帷幕后,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