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伏在冰冷粗粝的沙土地上,额头抵着几根枯黄的草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翻江倒海的剧痛——这不是跋涉的疲惫,而是强行撕裂时空壁垒带来的、源自灵魂的灼烧与震荡。
三百年了。
整整三百年,诸葛氏血脉里那点不甘的星火,那点对五丈原秋风中戛然而止的遗憾刻骨铭心的痛,终于在他身上燃成了焚身的执念,将他从南北朝那纷乱血腥的尘埃里,硬生生抛回了这个决定汉祚存续的节点。
他艰难地抬起头,视线穿过前方低矮的、因兵燹而稀疏的灌木丛。
远处,蜀汉大营的轮廓在渐沉的暮色里显得沉重而疲惫。
中军大帐前,数盏昏黄的灯笼在风中飘摇,光线微弱得如同垂死之人的喘息。
帐帘偶尔被掀开一角,进出的人影步履匆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和沉重,每一次帘幕的晃动,都像在诸葛怀心口压上一块冰冷的巨石。
他看到了。
就在又一次帘幕掀起的瞬间,借着帐内透出的、比灯笼更显惨淡的光,他看到了那个端坐于几案之后的身影。
羽扇并未摇动,只是静静地搁在膝上。
纶巾之下,曾经清亮如星的眼眸此刻深陷,被浓重的倦怠与病气笼罩,仿佛蒙尘的明珠。
烛火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颧骨异常突出,脸颊却深深地凹陷下去,一层灰败的死气覆盖在那张曾经挥斥方遒、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脸上。
案头堆积的简牍文书,如同沉默的山峦,压榨着他最后一点生命力。
油尽灯枯!
这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诸葛怀的心尖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瞬间攫住了他,比穿越时空的撕裂感更甚百倍!
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腥甜,他死死咬住下唇,才将那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呜咽和着鲜血咽了回去。
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土,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是他的先祖,是整个诸葛氏三百年魂梦萦绕的执念所在!
是那个在家族口耳相传、在史册熠熠生辉、却最终陨落在秋风里的千古遗憾!
如今,这遗憾正以最残酷、最首观的方式在他眼前上演。
“不…不能…” 诸葛怀的牙齿在剧烈地打颤,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巨大的恐惧和绝望。
三百年执念,难道只为亲眼看这油灯熄灭?
只为再次印证那无可更改的结局?
不!
家族血脉里那点不甘的星火,在他胸中骤然爆燃,压过了身体的痛苦和心灵的悲恸。
“必须做点什么!
哪怕…哪怕只是一点星火!”
一个近乎疯狂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呐喊。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争执声从大帐方向隐约传来,在呜咽的秋风中显得支离破碎。
“……参汤!
丞相需参汤吊命!
速去再煎!
快啊!”
一个声音嘶哑急促,带着哭音,是杨仪。
“长史!
军中医官言…言参药己…己罄!
陇右道阻,成都新运未至啊!”
另一个声音充满了惶恐与绝望。
“混账!
偌大营中,竟寻不出半支老参?!
去寻!
掘地三尺也要寻来!
丞相若有不测,尔等……” 杨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崩溃,随即又被剧烈的咳嗽和哽咽打断。
药罄!
诸葛怀瞳孔骤然收缩。
混乱与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般从大帐方向弥漫开来。
机会!
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他强忍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挣扎着爬起,踉跄着向前奔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他顾不得整理自己沾满尘土草屑的粗布衣衫,也顾不得脸上纵横的泪痕与泥污混杂的狼狈,眼中只剩下那顶在风中飘摇、灯火如豆的中军大帐!
他像一头发狂的孤兽,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绝望的核心。
守卫的士兵显然被营中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和悲怆气氛所慑,加上诸葛怀那副失魂落魄、涕泪横流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因丞相病危而痛不欲生的狂热乡民士子,竟一时无人上前强力阻拦。
他几乎是跌撞着冲到了大帐门口。
帐帘厚重,隔绝了内外。
但里面压抑的哭泣、急促的喘息、医官绝望的低语,却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诸葛怀的心上。
“丞相…丞相您再饮一口…亮…无碍…舆图…取舆图来……” 一个极其微弱、气若游丝,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意志的声音响起,像风中残烛最后一丝火苗的挣扎。
这声音!
是丞相!
他在要舆图!
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心中所念,仍是未竟的北伐!
仍是那汉旗再扬的关洛大地!
一股热血首冲头顶,淹没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诸葛怀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帐前泥地上!
额头狠狠磕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草民有药!
有救急之药献于丞相!”
他嘶声高喊,声音因激动和剧痛而扭曲嘶哑,却穿透了帐内的悲泣和混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草民愿以性命担保!
求见丞相一面!
献药!
献救国之策!”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穿越三百年光阴的沉重与泣血般的恳求。
帐内的嘈杂声瞬间为之一滞。
几息死寂般的沉默,沉重得令人窒息。
只有帐外呜咽的秋风和帐内那微弱如游丝的气息声。
终于,厚重的帐帘被一只微微颤抖的手猛地掀开一道缝隙。
杨仪那张布满泪痕、憔悴而惊疑不定的脸露了出来。
他通红的双眼死死盯住跪伏在地、形容狼狈不堪的诸葛怀,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疯狂举动下的真实意图。
那眼神里充满了悲痛、焦虑、以及一丝濒临绝境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复杂光芒。
“汝…何人?
所献何药?
安敢在此危言惑众!”
杨仪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渺茫希望。
诸葛怀没有抬头,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刺骨的泥地,身体因极度的激动和紧张而剧烈颤抖。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稳住那几乎要破腔而出的悲恸与三百年夙愿的重量,从怀中掏出贴身珍藏、尚带体温的油布包。
那里面,是他从那个战乱频仍的南北朝带来的、凝聚了后世无数兵家对陇右得失剖析心血的《陇右屯田策》纲要。
他双手高高捧起那简陋的布包,如同捧着自己滚烫的心脏和三百年家族的祈盼,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嘶哑与决然:“南阳野人诸葛怀亮!
此非寻常草木之药,乃活陇右、固根基、继北伐大业之方略!
愿以此残躯,换丞相一观!
若有一字虚妄,甘受军法,万死不辞!”
寒风卷过,吹动他散乱的发丝,吹不散他话语中那份焚身以火的炽热与孤绝。
杨仪死死盯着那简陋的油布包,又看向地上那卑微如尘却又决绝如铁的身影,布满血丝的眼中,惊疑、震动、一线微弱的希望激烈地交织碰撞。
帐内,那游丝般的气息似乎又微弱了一分。
秋风呜咽,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