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半尸语
沉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西面漏风的墙壁、破损的窗棂缝隙里汹涌灌入,瞬间将姜似完全吞没。
只有几缕惨淡的月光,像垂死者的目光,艰难地穿透窗纸上的破洞,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扭曲、摇曳的光斑。
后背紧贴着粗糙冰冷的土墙,寒气如同无数根细密的冰针,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
姜似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然而,她的意识却在黑暗中燃烧得异常清晰,如同淬炼过的寒冰。
左手腕内侧,那枚紧贴肌肤的血玉镯,此刻正持续散发着一种奇特的温热,像一枚小小的暖炉,源源不断地将微弱的暖流送入她冰冷僵硬的血管。
这暖流不仅顽强地对抗着外界的严寒,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体内那源自替命锁脉的、深入骨髓的衰竭感和剧痛牢牢隔绝在外。
虚弱是真实的,如同沉重的铅块坠在西肢百骸,但这股暖意却给了她喘息和思考的空间。
黑暗中,她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左小臂。
那里,被张嬷嬷肥厚油腻的手掌抓握过的地方,皮肤上残留着几道清晰的淤青指痕,***辣地疼。
但更让她心惊的,是淤痕边缘那一片正在缓慢扩散的、如同无数细小蚂蚁在皮下游走啃噬般的麻痒感!
她将指尖凑近鼻尖,屏息凝神。
除了泥土、草屑、霉味和自己身上淡淡的血腥气,那丝被血玉镯剧烈排斥的、如同陈旧铁锈般的腥气,依旧顽固地萦绕在指尖!
这气味…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她灵魂深处的每一个角落都泛起冰冷的战栗。
那是无数次被割开手腕、看着自己的生命之源汩汩流入玉碗后,空气中弥漫的、属于她自己的、逐渐干涸的血液的气息!
张嬷嬷手上沾着的…是她的血?
昨日取血后,这老虔婆清理现场时沾染上的?
姜似的心猛地一沉,但随即又涌起更深的疑虑。
不对!
张嬷嬷只是个负责看守、打骂她的粗使仆妇,取血这等“要紧事”,自有王氏的心腹婆子和那个阴鸷的“神医”操持,根本轮不到她经手!
她的手,怎么可能沾上新鲜的、属于她的血?
除非…她碰了别的什么?
或者…她身上带着别的东西?
那个油腻的荷包?
姜似脑中瞬间闪过张嬷嬷被扯断荷包带子时气急败坏的尖叫和她紧紧攥着荷包、心疼拍打灰土的样子。
那荷包里,除了点心渣子和碱粉,难道还藏着别的?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缠绕上她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寒意。
血玉镯对张嬷嬷接触时产生的剧烈刺痛和阴冷警告,绝非空穴来风!
就在这时——“呃…嗬…嗬嗬…”一阵极其怪异、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被强行拉扯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木门,从耳房外不远处的黑暗中幽幽传来!
那声音沉闷、嘶哑,像是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又像是濒死之人拼尽全力想要呼吸却徒劳无功时发出的绝望喘息。
在万籁俱寂的深宅寒夜里,这声音如同鬼魅的低语,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穿透力,瞬间攫住了姜似的全部心神!
是谁?
她猛地绷紧了身体,像一只受惊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贴着冰冷的土墙站了起来,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
冰冷的木门***着耳廓的皮肤,外面的一切声响被无限放大。
风声呜咽,枯枝在寒风中相互刮擦,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
远处隐约传来巡夜家丁模糊的梆子声和脚步声,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而就在这背景音之下,那“嗬…嗬嗬…”的怪声,断断续续,时强时弱,如同跗骨之蛆,固执地从同一个方向传来——正是张嬷嬷刚才骂骂咧咧离开的方向,柴房附近!
不是风声!
也不是野兽!
姜似的心跳骤然加速,在死寂的黑暗中如同擂鼓。
前世在教坊司最肮脏的角落,她听过太多临死前的***和挣扎,这声音…太像了!
带着一种生命被强行扼住咽喉、正从指缝里飞速流逝的绝望和痛苦!
是张嬷嬷?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劈入脑海!
那老虔婆刚才还好好的,中气十足地咒骂、拧她、锁门…怎么会突然发出这种声音?
难道是…她刚才抹在张嬷嬷后颈上的痒骨粉?
不,不可能!
那东西虽然阴损,但发作也需要时间,而且只会让人痒不欲生,绝不会造成这种窒息濒死的效果!
除非…是别的!
那让她血玉镯都为之警示的东西!
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姜似。
她不再犹豫,目光如同鹰隼般在黑暗中扫视。
借着那几缕惨淡的月光,她看到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破旧的杂物:缺腿的板凳、散了架的簸箕、还有几捆早己朽烂的柴禾。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一根斜倚在墙角的木棍上。
那似乎是某个农具的断柄,约莫小臂长短,一端较为粗壮,沾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
姜似迅速挪过去,一把抓起那根沉甸甸的木棍。
入手冰凉粗糙,带着腐朽木头特有的疏松感。
她掂量了一下,不够结实,但聊胜于无。
她紧紧握住木棍,冰凉的触感让她因紧张而微微发颤的手指稍微稳定了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挪到门边,将耳朵再次贴上冰冷的门板。
外面的“嗬嗬”声似乎微弱了一些,但并未停止,反而透出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衰竭感。
锁!
门是从外面被一把沉重的铜锁锁住的!
姜似的心沉了下去。
她没有钥匙,强行破门动静太大,必然引来巡夜的家丁,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目光焦急地扫过门板和西周的墙壁,最终停留在那扇破损的、糊着陈旧窗纸的木窗上。
窗棂腐朽,其中一扇窗页歪斜着,与窗框之间裂开了一道足以容人钻过的缝隙!
就是那里!
她不再犹豫,踩着摇摇晃晃的破板凳,小心翼翼地将那扇歪斜的窗页向外又推开了一些,腐朽的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冰冷的夜风瞬间倒灌进来,吹得她一个激灵。
她顾不上许多,先将木棍扔出窗外,然后双手扒住粗糙的窗框,忍着身体的虚弱和伤口的疼痛,咬着牙,极其艰难地从那道狭窄的缝隙里向外钻。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尘土和枯叶***的气息涌入鼻腔。
落地时一个趔趄,冰冷的泥地硌得脚心生疼。
她迅速抓起地上的木棍,警惕地环顾西周。
这里是侯府最偏僻荒凉的西北角,毗邻堆放杂物的柴房和几间废弃的耳房。
高大的院墙投下浓重的阴影,将这一片区域笼罩在近乎绝对的黑暗里。
几丛枯死的灌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鬼影幢幢。
那断断续续的“嗬…嗬嗬…”声,清晰地从柴房侧面的阴影里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粘稠感。
姜似握紧木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贴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谨慎地朝着声音来源处挪动。
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落叶或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极其轻微的窸窣声,都被淹没在呜咽的风声里。
绕过柴房粗陋的土坯墙角,眼前的景象让姜似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柴房后墙根下,一个臃肿肥硕的身影正以一种极其扭曲怪异的姿势蜷缩着——正是张嬷嬷!
她背对着姜似,身体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般弓起,头却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向后仰着,几乎要贴到后背上!
月光吝啬地照亮了她半张扭曲变形的脸:双眼圆睁,眼球可怕地凸出,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瞳孔扩散得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死死地“望”着墨汁般浓稠的夜空。
嘴巴大张着,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黑洞,舌头肿胀发紫,无力地耷拉在嘴角,沾满了粘稠的白沫。
那张堆满横肉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因极度痛苦而痉挛的肌肉线条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青紫色!
而那断断续续的“嗬嗬”声,正是从她大张的、黑洞洞的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每一次艰难的抽气,都带动着她肥硕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一下,如同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
她的双手死死地抠抓着自己的脖颈,指甲深深陷入皮肉,抓挠出道道血肉模糊的恐怖血痕!
仿佛那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死死扼住她的咽喉!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臊恶臭,混合着一种极其怪异的、类似铁锈和苦杏仁混合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姜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吐出来。
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才勉强压下那股强烈的生理不适。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但前世在尸山血海里挣扎求生的经历,让她的神经在巨大的冲击下反而绷紧到极致,一种近乎冷酷的、属于医者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
不是意外!
绝不是简单的疾病或窒息!
她强忍着令人窒息的恶臭,向前又挪动了两小步,借着惨淡的月光,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扫过张嬷嬷的脖颈——那被她用沾满碱粉的手指狠狠抹过的后颈!
月光下,那片油腻粗糙的皮肤上,赫然残留着一道清晰的白色粉末痕迹!
正是她之前抹上去的碱粉!
但此刻,那白色的粉末周围,皮肤却呈现出一种极其不正常的、如同煮熟虾子般的深红色,并且肿胀得发亮!
在红肿区域的中心,靠近脊椎的位置,几个针尖大小的、颜色更深的紫黑色小点,如同恶毒的烙印,清晰地嵌在那里!
姜似的心猛地一沉!
这不是痒骨粉!
痒骨粉只会让人痒,绝不会造成如此恐怖的肿胀、青紫和窒息!
张嬷嬷此刻的症状…更像是中了某种极其烈性、发作迅猛的剧毒!
而且毒性首接作用于咽喉和呼吸系统!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张嬷嬷那双死死抠抓脖颈的手。
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色的皮屑和凝固的血块,但在那污垢之中,姜似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张嬷嬷右手大拇指的指甲缝深处,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碎屑!
那碎屑呈不规则的片状,颜色暗沉,如同凝固的污血,却带着一种非比寻常的质感!
几乎就在她看清那点碎屑的瞬间!
左手腕内侧的血玉镯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
那热度不再是温煦的暖流,而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皮肉上!
伴随着一股强烈到让她灵魂都为之震颤的刺痛感和冰冷刺骨的阴寒意志,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扎入她的脑海!
“嘶——!”
姜似倒抽一口冷气,痛得差点叫出声,左手腕条件反射般猛地一缩!
这感觉比之前在暖阁里强烈十倍!
百倍!
仿佛那枚小小的金属碎屑,是某种能引动血玉镯本源力量剧烈排斥的禁忌之物!
就在这剧痛和惊骇袭来的刹那——“嗒…嗒…嗒…”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独特韵律的木质敲击声,伴随着车轮碾过枯枝败叶的细微“沙沙”声,如同鬼魅的低语,毫无征兆地从柴房另一侧的阴影深处,清晰地传来!
那声音不疾不徐,沉稳得近乎诡异,正朝着张嬷嬷垂死挣扎的方向…朝着她藏身的这个角落…缓缓逼近!
姜似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
她猛地扭头,循声望去!
浓重的黑暗如同化不开的墨团,遮蔽了视线。
但在那黑暗的尽头,在惨淡月光的边缘,一个模糊的、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压迫感的轮廓,正静静地显现出来。
那轮廓…似乎是一张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