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希音这个来自异世的“历史学者”,不得不从最基础的一笔一划重新“破译”。
晨昏定省,步履的尺寸、腰弯的弧度、请安的措辞,都有一套严苛到刻板的规矩。
柳含烟成了她唯一的启蒙者。
“小姐,手…手再抬高半寸,”柳含烟的声音细弱,带着点紧张,轻轻托起顾希音的手腕,调整着奉茶的角度,“对,就是这样,手腕要稳,茶盏不能晃动。
老夫人最重规矩,一丝儿也错不得的。”
她一边低声指点,一边警惕地留意着门外。
顾希音依言调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看着铜镜中那个穿着繁复襦裙、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的身影,感到一种荒诞的疏离。
这身华服,像一副沉重的枷锁。
但镜中人眼中那点沉静的、不肯熄灭的锐利,是属于她自己的。
练习间隙,柳含烟会讲些府里的旧事,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在交换某种危险的密语。
“小姐,您昏迷那几日,二小姐曾‘好心’送来一支老山参,说是给小姐吊命…但奴婢悄悄拿药渣给府外相熟的老药工瞧过,他说…他说那参性热如火炭,若用在您当时虚不受补的症候上,无异于…催命符。”
少女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指尖冰凉。
顾希音握着茶盏的手纹丝不动,只有眼底的寒意深了一层。
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柳含烟紧绷的手背。
这个动作,让柳含烟猛地抬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又被她死死忍住,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种无需言说的、在危机中淬炼出的信任,悄然在两人之间滋生。
顾希音开始有意识地“闲逛”。
她不再是那个只困于病榻的透明人。
她步履缓慢,目光却像最精密的探针,无声地扫过顾府的每一个角落。
花园里,她“偶遇”正指挥仆役修剪花木的顾宇轩。
这位庶弟身材高大,眉眼间带着顾家人特有的俊朗轮廓,却总透着一股被酒色浸染的浮肿和戾气。
“哟,这不是大姐吗?”
顾宇轩转过身,手里把玩着一把锋利的修枝剪,金属刃口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他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眼神却毫无笑意,像打量一件碍眼的物品,“病猫也能下地了?
真是佛祖开眼!
不过大姐这脸色,啧啧,跟刚糊的窗纸似的,还是少出来吹风的好,免得再一头栽倒,那可真是晦气!”
他身边跟着的几个小厮,发出一阵压抑的、心领神会的嗤笑。
顾希音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迎上他满是恶意的视线,掠过他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剪刀,最终落在他腰间悬挂的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上——那分明是顾府库房里登记在册、属于她父亲遗物的几件珍品之一。
“三弟费心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那些嗤笑声,“风是大了些,刮得人脸上生疼。
只是再大的风,也刮不走该是谁的东西。”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他腰间的玉佩上停留了一瞬,如同冰冷的刀锋轻轻划过。
顾宇轩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他顺着顾希音的目光低头,看到了自己腰间那块显眼的玉佩,脸色蓦地涨红,随即又转为一种被戳穿伪装的恼羞成怒。
“你…!”
他握紧了手中的剪刀,指节发白,眼神凶戾地瞪向顾希音,像一头被激怒的、随时会扑上来的野兽。
周围的嗤笑声戛然而止,空气骤然绷紧。
顾希音却不再看他,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
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扶着柳含烟的手,从容地、一步一个脚印地,从顾宇轩和他那群噤若寒蝉的仆役身边走过。
阳光穿过枝叶,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笔首的影子,像一道沉默而坚韧的界碑。
顾宇轩站在原地,盯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手中的剪刀捏得咯咯作响,眼中翻涌着被彻底轻视的狂怒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洞穿的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