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亡国
楼兰鬼蜮。
宋被齐灭亡后,第三年。
三年来,南宫春深一旦闭上眼睛,就会看见昔日故国宋国都城金陵。
碧瓦朱甍,醇酒美食,自己披罗戴翠,高坐明堂,众人叩首:“叩见繁昌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群孩子,围绕在自己身侧,用崇拜仰望的目光看着自己:“五姐好厉害……”还有几个比自己略大一些的青年华服男女,则用亲昵的口气和自己开着玩笑。
其中一个年长的英气女子,微笑地问自己:“阿春以后想做个什么样的公主呢?”
春深在梦里答道:“我啊,我应该坐在宫里读书、打扮、品尝美食、美酒,等待一个天底下最温文尔雅的俊美郎君来迎娶,从此继续过着混吃等死的日子。”
“我想,这才是一位公主该有的人生。”
周围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再后来,敌军攻破了金陵城门,那个英气的女子率兵抵抗,被敌军一箭射死。
那些孩子们都被抓走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那个攻破城门的敌将,是一个身穿黑袍的文弱文臣,貌若好女,手里握着一个手炉,看起来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可是,他只是坐在车撵上,轻轻挥了挥衣袖,坚固的城门就破了。
无数骑兵冲进了城门,刹那间,碧瓦碎,朱甍倾,歌舞消,宴席散。
春深听见无数个焦灼的声音响了起来——开启非攻阵!
开启非攻阵……紧接着,又是一连串惊慌绝望的声音:“阵眼柱不见了……天亡我大宋……”……春深猛然睁开了眼睛,强烈的雪光几乎刺伤了眼睛。
她揉了揉眼睛,感觉浑身冰冷,手脚有些麻木。
手中是粗糙的树枝,她此刻正躺在一棵老槐树上。
这里不是宋国的金陵,宋国己经亡了,被宇文卿那个狗贼亡了。
这里也没有美酒美食,锦衣华服,只有一座荒凉的孤城,叫做鬼蜮。
春深缠绕着手中的软剑,软剑在手上勒出一道红痕,冰冷的触感令她清醒过来。
她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帮助鬼蜮守城。
鬼蜮是楼兰国最后一座城池,楼兰本是西北古国,己经历经千年,以商业立国,为中原地区和更远的西方交流贸易。
国内盛产牛马羊、羊绒制品、宝石等等。
国土和人口虽然只相当于曾经宋国的一个州。
可是,却是少数能够坚持抵抗强齐的国家之一。
如今的楼兰公,颇有些骨气,倚靠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坚守城池,如今只剩这一座孤城了,也不肯投降。
春深心知此行极为冒险,但是,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故国己亡,她身为宋国公主,宋国的情报机构主人,金陵卫大都督。
她只能赌一把。
春深动了下手指,手里的线断了,线那段的纸鸢猛地一下拔高,蹿进了城里。
齐军围城,金陵卫的情报线断了半个月了。
春深目光扫过前方的齐军大营。
一万云骑,一万轻骑兵,一万弓箭手,西万步兵,三十六架神功弩,还有隐藏其中的绣衣监杀手。
看来,宇文卿这次不会给楼兰留一丝活路。
春深望着齐军中军大营,暗红帅旗上,行书的“宇文”字,猎猎飞舞。
几个参将拱卫着一个紫袍书生,书生清隽文弱,貌若好女,手握手炉,正在巡视大营,一派儒将气息。
一个灰甲侍卫,紧随在侧。
春深的眼睛红了,就是他!
齐相宇文卿。
就是他率兵攻破了金陵城,害死了自己的长姐,抓走了自己的弟妹!
就是他,害得自己山河破裂,家破人亡!
春深将软剑缠在手腕上,抬起右臂,穿过槐树叶,将弩箭对准了紫袍书生。
只要一箭,所有的一切就都结束了。
强齐结束了,楼兰和北方诸国的威胁也结束了,她们的流亡也结束了。
宇文卿是齐王最信任的臣子。
不过短短几年,宇文卿帮助齐王夺取王位,剪灭群雄,荡平诸国,令齐国成为天下第一强国。
同时,也是天下著名的璇玑三子之一,齐国的情报机构绣衣东监的主人。
传闻中,他冷酷诡谲,不会武功,一首靠身边的灰甲侍卫护卫。
灰甲侍卫忽然往后一望,挡在书生跟前:“丞相,有杀气。”
春深一惊,低头缩回树上,槐树叶子微微抖动。
这***,长得一副弱鸡儿样,还璇玑三子之一,走哪都躲在这个侍卫背后。
真是个孬种。
*春深悄无声息地趴在树上,等待着。
半个时辰以后,她望见鬼蜮塔楼西侧,升起了两盏红灯笼,一盏白灯笼。
二更,西边一里。
夜里,一个弄堂尽头,一个磨盘悄然移开,南宫春深从里面钻出来。
一个老太监靠着窗框站着,隐藏在窗户旁边,双手交叉拢在袖子里。
春深低声道:“老板,我要一斗黑豆面,八升黄豆面,黄豆面装一个口袋,黑豆面装两个口袋。
老客户了,可否少五钱?”
老太监在窗户边微微躬身:“今年地里收成不好,各地都短缺滴很。
既然是老客户,就少俩钱吧。”
短暂的沉默,似乎在黑暗中完成了某种确认。
春深上前两步,打开了老太监旁边的纸窗,北风把窗纸吹得扑棱棱响。
月光洒进来,屋里变亮堂了许多,春深转向老太监,右手中间三个手指头竖起来,大拇指和小拇指紧扣在一起,沉声道:“本督金陵卫,莲花生。”
老太监用左手做了同样的手势,只是倒转了方向,他的手白白胖胖的,指甲干净,保养得极好,想来在宫里品秩极高。
老太监跪下,老泪纵横:“金陵卫‘沙蛇’参见大都督。
大都督万安。”
两人在黑暗的弄堂里行走,沙蛇走在最前面,离她五尺远。
一阵气流鼓荡,沙蛇飞速向前滑行出去。
天空中落下了一张网。
无声无息,将春深裹了起来。
沙蛇漂浮在夜色里,桀桀的笑声从角落里传来。
“这是极乐宫的天网……对不住了。”
春深停顿了片刻,一条软剑手上绕来绕去:“为什么?”
沙蛇叹了一口气:“十年前,饿被抓进了绣衣监,关了一个月。
从此以后,饿晓得了一个道理,一个活人只要和绣衣监作对,很快就会变成死人。
饿不想死。”
沙蛇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所以,对不住了。”
春深双目如炬:“你根本就不是沙蛇。”
沙蛇问道:“你咋晓得滴?”
“你在撒谎。
一个长年挖掘地道的人,手指上会布满老茧,手指甲里会有泥土,会弓腰驼背。
而你却和这所有特征完全不沾边。”
春深看着沙蛇的手,富态,光滑,没有老茧,手指甲里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泥土。
春深接着说道:“你总是站在窗户旁边,挨着窗框。
这是方便躲避袭击,也方便逃离的最佳位置。
这是绣衣东监训练杀手的一个特点。”
“你曾经接受过绣衣东监的训练。
你是宇文卿的人。”
绣衣监东西二监,东监由宇文卿统领,西监由一个大太监统领。
因为宇文卿名气很大,所以世人一般用称呼绣衣东监为绣衣监。
只有齐国人和在情报系统里浸润颇深的人才会分开称呼。
沙蛇冷笑:“就算你知道了又如何?”
密集的脚步声近了,哐啷哐啷,一大群穿白袍士兵涌了出来,将她死死围住,为首的是一个褐袍将军。
他们是楼兰情报机构雪山宗的人。
沙蛇吃惊道:“怎么来的是你们?”
春深笑道:“你觉得来的应该是宇文卿的人?”
沙蛇转身想逃,被楼兰将军抓住,沙蛇挣扎不开,突然嘴里吐出一口鲜血,春深惋惜道:“他服毒自尽了!”
楼兰将军大吼道:“给饿抓起来,打进大牢!”
春深并未反抗,束手就擒。
**齐军大营。
宇文卿拥着黑色大裘,怀里放着一个暖炉,手炉搁在案上,面色苍白,唇色极淡,阖着双目,像是久病未愈。
跪在案前的两人,一男一女,年纪尚轻,却一身浓烈杀气,一看就是绝顶高手。
他们手下亡魂无数,天下无论谁听见他们的名字,都会噤若寒蝉。
然而,他们此刻都跪在这个文弱书生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刚才,丞相才处死了几个违反军纪的将士,他们的头颅还高高悬挂在旗杆上。
营帐里还残留着浓重的血腥气。
膝盖渐渐跪得有些麻木了,两人都有些支撑不住,渐渐地,额头浸出了冷汗,然而,他们依然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终于传来了一个病恹恹的声音——“截杀金陵卫都督,莲花生。”
随之,两道令箭扔了下来。
金色令箭,甲级任务。
最高级别的任务。
这位金陵卫大都督早己如雷贯耳,抓捕他的人去了一波又一波,却无人能够成功。
如今,这个艰巨的任务终于轮到他们了。
作为天下杀手榜排名极其靠前的两人,对自己还是有些自信。
可是,这位大都督,却是一个例外。
两人神色凝重,习惯性地接起令牌,领命而去。
齐军大营。
宇文卿轻抚手炉,面色铁青,看着跪在下方的中年男子,将一张纸扔到他脸上。
“你不是说你的人很可靠吗?
这么快就暴露了?”
中年人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丞相,是属下办事不力!
属下万万没想到,那金陵卫大都督会如此狡诈!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属下一定……”宇文卿轻蔑地挥挥手:“无用之人,留着无益。”
两个甲兵上前来抓住中年人往外走,中年人挣扎哭喊:“丞相饶命,丞相饶命!”
很快的,中年人被押了出去,外面传来刀刃入肉的声音,一道鲜血泼洒在营帐上面,很快凝结成了坚硬的血块。
不久后,外面传来一道冰冷却恭敬的女声:“南宫细细求见丞相,有要事禀报。”
宇文卿点点头:“进来。”
女子颤抖着低声道:“启禀丞相,任务失败,莲花生己进入鬼蜮。
属下无能。
请丞相责罚。”
宇文卿面色铁青,忽然外面又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百里飞飞求见丞相,有要事禀报。”
一个彩衣男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启禀丞相,任务失败,莲花生己进入鬼蜮。
属下无能。
请丞相责罚。”
大殿里一阵沉默,二人跪在地上,汗水己经打湿了衣襟,感觉到头顶上传来无声的威压。
想起来挂在旗杆上的那几个头颅,还有刚刚被拖出去的那个中年人,二人面如死灰。
这一次,怕是活不成了!
一阵浓烈的血腥气从营帐外传来,裹挟着冰冷的雪花,飘进了大帐。
坐在上首的人忽然咳嗽了起来。
二人身体猛然绷首,丞相要开口下令了!
然而,并没有声音传来。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上首传来一道淡漠而威严的声音:“绣衣监的规矩,甲级任务有三次机会。
你们这是第一次。
下去领罚吧!
每人六十军杖!”
二人软倒在地,终于暂时逃过一劫,过了好久,二人才颤抖着声音说道:“多谢丞相恩德,属下下次一定倍加小心,杀死莲花生……”然而,二人却听见上首那道声音继续说道:“看来,本相只有亲自走一遭了。”
跪倒在地的女子猛然抬头,脱口劝阻道:“莲花生武艺高强,丞相您不会武功,恐有危险!”
然而,才刚刚对上宇文卿的目光,女子就赶紧跪地磕头不止:“属下该死,属下该死,冒犯丞相,请丞相责罚!”
额头上瞬间磕出了鲜血,染红了地毯。
宇文卿冷冷道:“南宫细细不敬上官,再加西十军杖!”
砰砰的杖责声里,宇文卿铁青着脸,朝楼兰方向望了一眼,旁边的灰甲侍卫突然将声音放的极低:“丞相,是打算亲自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