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下台阶时,她仰望蓝天。
蓝天上都挤满房顶。
脚下一崴,她差点儿摔倒。
幸好反应快,立即站稳。
她看见右边有个女孩朝她看一眼。
那女孩很时髦。
左边一个男孩朝她看两眼,那男孩很帅气。
她样子是不是有失颜面?
男孩是不是在判断钱小秀来自哪里?
或是可以做他心上人?
年轻帅气漂亮,总是能一下子拉近人的距离。
这个时代就是这么简单。
无需想得那么复杂。
这不,钱小秀说辞职就辞职了。
我辞去了浙江台州山区的一个代课教师工作,来到了杭州。
那是上周,开学不久,钱小秀就向幼儿园园长递交了辞职报告。
世界很大,我想出去看看!
此刻,钱小秀,仿佛看见杭州十万参差人家。
仿佛看到西湖边春风十里,看到延安路繁花似锦,看到武林广场舞影重重。
杭州市钱小秀小时候就向往的地方,爸爸瘸着退,常常念叨:他曾经在那里打过工。
10年前,姐姐钱小新初中辍学,就独身奔向杭州,寄回家里的照片和书信,表明她在那里做服装工,在东站一个小作坊里,做杭派服装。
姐姐说,她以后也要做老板,做一款杭派品牌的服装,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改变家庭的命运,还要改变妹妹的命运,让妹妹好好好读书。
后来,她算争气,考到幼儿师范,毕业在山村做一个幼儿老师。
虽然没有编制,但在乡亲们的眼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师。
开始两年,还算沉静,专心教书,但杭州的灯光总是在眼前晃动。
她不可能在这山村呆一辈子,连个男朋友都找不到。
稍微长得有点模样的男孩子,一问,不在杭州,就在上海就业。
她不能再等了。
不能再听父母的话,不能再听姐姐钱小新的话。
杭州,杭州,我要去杭州......她写给园长的辞职信也是那几个字:世界很大,我想出去看看!
钱小秀。
园长在山村教书一辈子,惶惑地看着她,说:再坚持一年半载,编制问题可以解决的。
我不是要编制。
就是有编制,我也要辞职。
园长诡秘地笑着,不解地笑着。
拿起笔,签下:同意辞职。
并盖了公章。
当钱小秀转身离去时,园长不冷不热地说:辞职也好,到外面去转转。
"钱老师!
"后排的春妮突然举手,"老虎应该画王字在头上。
"三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黑板,窗外的山雾正漫进来,裹着谁家灶间的柴火气。
钱小秀望着孩子们被冻得通红的脸蛋,想起办公室里那份被雨水泡胀的工资条。
1885.5元,边角还粘着不知哪个孩子的鼻涕痂,被水渍晕开的纤维像极了沙池里晒不干的麻绳。
这个数字和两年前师范毕业时接到的那张一模一样,连财务科章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下课铃响时,她摸到裤袋里振动的手机。
屏幕上跳出一条朋友圈提醒,姐姐钱小新站在西季青档口的玻璃门前比着剪刀手,身后杭州大厦的尖顶把落日折射成无数菱形光斑。
照片角落里,模特们推着的挂衣架上,一件驼色羊绒大衣的价签被相机拍得清清楚楚:¥4680。
"钱老师再见!
"孩子们鞠躬时带起的风扑在脸上,有股劣质橡皮泥的味道。
办公室窗台上摆着个矿泉水瓶做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枝野杜鹃——昨天班上的哑巴姑娘阿彩偷偷放的。
园长说过,这种野生植物在城里花店能卖二十块一枝。
回家的山路上,钱小秀数着脚下的青石板。
从镇中心幼儿园到钱家坞正好八百步,经过三座土地庙,五处菜畦,七棵歪脖子枣树。
倒数第三块石板下压着只死蟋蟀,是上周五放学时她亲眼看见班上最皮的铁柱放的。
此刻蟋蟀的触须上凝着露水,在暮色里像根银针。
"囡囡回来啦?
"父亲老钱蹲在灶前添柴。
砂锅盖被蒸汽顶得咔咔响,这声音和三个月前如出一辙——当时父亲就是用这锅汤,换来了代课转正考试的内部题库。
钱小秀从帆布包里掏出教案本,夹页里掉出一张泛黄的栀子花标本。
去年立夏,姐姐把晒干的栀子花夹在汇款单里寄回来,花瓣上还留着快递员修改的笔迹——"杭川"被潦草地改成"杭州",墨水晕开得像滴泪。
她至今记得姐姐在电话里的笑声:"傻妹子,杭州大厦的厕所都比咱镇上的婚房敞亮!
"晚饭后,父亲摸出包皱巴巴的利群,烟盒上还沾着饲料厂的糠粉。
"今早碰见教办李主任..."他吐出烟圈,灶火把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说明年代课转正名额..."钱小秀突然站起来,搪瓷碗里的笋干炖肉晃出油花。
她想起今天收上来的作文本里,铁柱写道:"我的理想是当钱老师的新郎,这样她就不用走夜路家访了。
"而此刻手机屏幕还亮着,姐姐最新动态是张***,背景里"月薪过万急聘导购"的招聘启事像块烧红的炭。
鸡叫头遍时,她摸黑从床底下拖出个印着"师范光荣"的行李箱。
这是毕业时学校发的,拉链上还拴着宿舍管理员阿姨送的平安符。
箱子里整齐码着教师资格证、获奖证书和一本《蒙台梭利教育法》,最底层压着姐姐寄来的粉色蕾丝内衣——吊牌都没拆,在樟脑丸气味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要去杭州找阿姐。
"天蒙蒙亮时,钱小秀拖着箱子走过晒谷场。
轮子卡进地缝的瞬间,她听见晾辣椒的竹竿咔嚓折断,红艳艳的果实滚进阴沟,像极了被撕碎的教师资格证复印件。
村口老槐树下,哑巴阿彩抱着个塑料袋等她,里面装着满满的山杜鹃。
长途汽车发动时,钱小秀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
她看见父亲追到村口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粒褐色的痣,点在泛白的山路上。
背包里那本《乡村教师支持计划》被晨露打湿了封面,"支持"两个字洇成了模糊的墨团。
车子转过山坳时,手机突然响起提示音。
教师群里正在转发教育局公告:"关于提高偏远地区教师津补贴的通知"。
她把头埋进围巾里,闻到一股混合着粉笔灰、山雾和姐姐寄来的香水小样的复杂气味。
挡风玻璃上,雨刷器正在有气无力地摆动,像极了黑板上那只永远画不首尾巴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