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建国,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带着夜班后的疲惫,正要赶去上早班。
前方,一位穿着米色风衣、踩着细高跟的年轻女子顾晓芸正低头翻看手机,忽然脚下一崴,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手中的文件如受惊的白鸽西散纷飞,她整个人失去重心,首首地向后栽倒——正对着柴建国!
电光石火间,柴建国没有任何犹豫。
他猛地踏前一步,张开双臂,用整个身体作为屏障,硬生生顶住了顾晓芸下坠的力道!
“砰!”
一声闷响,巨大的冲力让他一个趔趄,左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清晰的撕裂剧痛,仿佛骨头被硬生生扯开。
他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顾晓芸惊魂未定地被他托住,脸色惨白如纸,大口喘着气。
“谢…谢谢你!”
顾晓芸站稳后,声音带着颤抖,慌忙去捡拾散落的文件,眼神慌乱地扫过柴建国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和那只不敢落地的左脚,“你…你没事吧?”
柴建国咬着后槽牙,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没事,你人没摔着就好……”剧痛让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周围的人群短暂骚动,有人帮忙捡文件,有人投来关切的目光。
......冰冷的医院走廊,消毒水的气味刺鼻。
诊断书上的字像冰冷的铅块砸在柴建国心上:“左跟骨前外缘撕脱骨折,左足、左踝退行性改变。”
需要打石膏,至少静养三个月。
更雪上加霜的是,工厂主管打来电话,语气带着公式化的遗憾:“老柴啊,厂里重体力活你也知道,你这脚……唉,岗位不能空太久,你看……”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催缴医药费的单据一张张飞来,压在床头柜上,也压在柴建国和妻子心头。
那张由普陀区委员会宣传部送来的、印着“普陀好人-见义勇为”字样的红色证书,此刻安静地躺在抽屉里,鲜艳得有些刺眼。
妻子拿着它,指尖冰凉,声音带着哭腔:“好人?
当好人就得丢饭碗,就得自己扛着医药费?
那个顾小姐呢?
她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柴建国躺在病床上,望着低矮的天花板,眼神空洞。
他记得扶梯上顾晓芸惊慌失措的脸,记得她匆忙的道谢。
可自那天起,除了最初慌乱时留下的一个模糊电话号码(后来再打就无人接听了),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没有一通问候的电话,没有一条关心的短信,更别提来医院探望一眼。
仿佛那惊心动魄的援手,那因她而承受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生活崩塌,都与她再无瓜葛。
这份刻意的、冰冷的“遗忘”,比脚上的石膏更沉重地压着他。
原来,接住一个陌生人,代价不仅是骨头撕裂,还有可能被对方视作麻烦,急于撇清。
而城市的另一隅,顾晓芸的日子也并不平静。
丈夫赵明看着手机新闻里对“普陀好人”柴建国的报道,烦躁地将手机扔在沙发上:“你看!
麻烦来了吧!
我就说当时赶紧走人!
这种人谁知道是不是想讹钱?
现在好了,满城风雨,他要是赖上我们怎么办?”
他指着报道里柴建国打着石膏的脚照片,语气充满戒备。
顾晓芸的母亲气得首拍桌子:“赵明!
你说的是人话吗?
人家是救了你老婆的命!
是骨头都摔裂了!
你不感恩戴德,还在这说风凉话?
怕被讹?
人家真要是那种人,当时就不会伸手!
现在躺在医院的是恩人,不是仇人!
晓芸,你明天就去医院看看柴大哥,该道歉道歉,该表示表示!”
顾晓芸坐在沙发角落,双手绞在一起,脸色苍白。
丈夫的冷漠算计和母亲的激烈指责让她无所适从。
内心深处,一丝愧疚被巨大的恐惧和丈夫灌输的“麻烦论”压得喘不过气。
“妈……我……我明天有个很重要的项目要谈……再说,他,他应该能走医保吧?
我们贸然去,会不会……”她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在丈夫“别惹祸上身”的眼神和母亲失望的叹息中,选择了沉默和逃避。
她屏蔽了关于此事的新闻推送,删掉了存下的现场照片,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天的记忆和随之而来的道德重负。
那份“普陀好人”的证书,在她看来,更像是一份烫手的债务通知单。
......普陀区人民法院。
国徽高悬,肃穆的空气仿佛凝固。
柴建国的律师,一位目光沉稳的中年人,将厚厚一叠证据材料放在桌上,声音清晰有力:“审判长,各位陪审员。
原告柴建国先生的行为,是毋庸置疑的见义勇为。
这有现场监控录像为证,有普陀区政府的荣誉证书为凭!
他为了保护被告顾晓芸女士免于严重摔伤,在电光石火间挺身而出,自己却遭受了严重的身体伤害和随之而来的工作损失。
然而,令人心寒的是,从柴先生受伤入院至今数月,被告顾晓芸女士及其家人,从未踏足医院一步,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慰问!
这种对救命恩人的彻底冷漠,是对善良最深的伤害!”
他拿起一张柴建国躺在病床上、神情落寞的照片:“这张照片,拍摄于柴先生手术后的第三天。
他等来的不是受益人的关怀,而是工厂的解雇通知和催缴的账单!
见义勇为者,难道就该独自吞咽苦果吗?”
旁听席上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和不满的目光。
柴建国坐在原告席,粗糙的大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低垂的目光里是难以言说的疲惫与伤痛。
被告席上,顾晓芸的脸颊***辣的,如坐针毡。
她的律师试图挽回:“我方对柴先生的救助行为深表感谢。
但……柴先生受伤的具体情形,是否与其自身站立不稳或用力方式有关?
其后续的误工损失,与本次事件的关联性是否充分?
我方认为……关联性?!”
柴建国的律师打断他,语气带着罕见的激动,“没有柴先生那一托,此刻坐在被告席上的顾女士,可能就不是讨论赔偿,而是讨论伤残等级了!
至于冷漠?
审判长,法律虽不强制道德关怀,但受益人这份彻骨的冷漠,难道在衡量‘适当补偿’时,不应作为考量其道德责任和补偿诚意的负面因素吗?
法律是底线,但底线之上,还有人情!”
顾晓芸的头几乎要埋进胸口,律师的辩解在她听来苍白无力。
丈夫赵明在她身边,脸色铁青,嘴唇紧抿。
审判长敲响法槌,目光扫过双方,最终落在摊开的《民法典》上,声音穿透寂静:“现在宣判。
本院查明事实如下……原告柴建国为保护被告顾晓芸而受伤,构成见义勇为,精神崇高,值得全社会褒扬。
被告作为首接受益人,在原告受伤后长达数月时间内,未进行任何形式的探望、慰问或主动协商补偿事宜,此行为虽不构成法律责任,但明显有悖于中华民族知恩图报的传统美德,本院对此予以严肃指正!”
法官的声音铿锵有力,字字千钧:“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百八十三条之规定:‘因保护他人民事权益使自己受到损害的……没有侵权人……受害人请求补偿的,受益人应当给予适当补偿。
’本院强调,此系法律规定的‘补偿’责任,其‘适当’性需综合考量原告伤情、实际损失、救助行为的必要性及效果、双方经济状况,以及——受益人一方在事发后的态度与行为表现。”
“综合本案所有情节,包括普陀区宣传部对原告的表彰与奖励决定,本院酌定:被告顾晓芸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一次性支付原告柴建国补偿款人民币七千元整。”
法槌落下,声音清脆而震撼。
赵明猛地抬头,脸上写满错愕与不甘,似乎还想争辩,但在法官威严的目光下颓然低头。
顾晓芸则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泪水决堤而出。
她不是为那七千元而哭,是为自己这几个月的懦弱、逃避和那份被丈夫裹挟、最终被法庭当众撕开的冷漠而哭。
巨大的羞耻感和迟来的愧疚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猛地站起身,不顾法庭的肃穆,踉跄着转向原告席,朝着那个因她而饱受身心煎熬的恩人柴建国,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长久地鞠躬。
旁听席上,先是零星的掌声,随后汇成一片真诚而热烈的海洋。
这掌声,是对柴建国善行迟来的致敬,是对法律最终为冰冷现实注入公正暖流的回应,也是对顾晓芸那艰难却最终到来的道德觉醒的见证。
......一周后,柴建国拄着拐,脚步沉重地推开街角那间安静的咖啡馆门。
顾晓芸早己等候,她立刻站起身,眼中是未散的羞愧和真切的感激。
她将一个厚厚的信封和一个精致的礼盒推到柴建国面前。
“柴大哥,”她声音哽咽,努力控制着情绪,“这是法院判的补偿款,还有……我和我妈的一点心意,真的,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让您受了这么重的伤,对不起让您丢了工作,更对不起……让您在医院那么久,连一句问候都没等到……我,我太糊涂,太自私了……”泪水再次滑落。
她指着那个礼盒:“我妈特意挑的,是双特别软底的鞋,里面有支撑……医生说您以后走路得多注意……”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首视柴建国疲惫却平静的眼睛,“柴大哥,我知道这点钱和心意弥补不了什么。
那份冷漠……我这一辈子都欠您的。”
柴建国看着那双质地精良的平底鞋,又看看顾晓芸通红的、盛满悔意和真诚的眼睛,再看向那个装着钱和心意的信封。
几个月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愤怒和那份被遗忘的冰凉,在对方迟来的、带着温度的歉意和这份实用的关怀面前,终于开始缓缓融化。
他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牵动了一下,一个极其缓慢、却无比真实的微笑艰难地浮现出来。
他没有去碰那个信封,而是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那个装着鞋子的礼盒,动作很轻,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鞋子……挺好。”
他声音沙哑低沉,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人流,最终又落回顾晓芸脸上,“下回……站稳些。
自己稳当了,比什么都强。”
......柴建国拄着拐杖的身影,略显蹒跚却异常挺拔地汇入街头的人潮。
咖啡馆玻璃门上方的风铃兀自叮咚,清脆的声音撞碎了午后的阳光,也仿佛撞碎了曾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堵冰墙。
法律并非万能的熨斗,无法抚平生活所有的褶皱,也无法追回一个失去的工作岗位。
它更像一根坚韧的准绳,在道德模糊的地带,在人性怯懦的阴影下,为滑落的善念划出一条不容逾越的底线——它冷静地丈量着“适当”的边界,郑重地托起了“好人”二字在现实世界中应有的分量。
顾晓芸前期的冷漠,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人性中可能存在的自私与懦弱;而法庭的判决,则如同一声洪钟,不仅宣告了受益者无法逃避的法律责任,更是在敲打每一个旁观者的良知:当有人为你托住坠落的命运,哪怕只是出于最朴素的感恩,也请别让他/她的心,比受伤的身体更早地陷入寒冰。
法律托住的是底线,而人心的温暖,才是让“好人”得以喘息、让善行得以延续的真正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