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墨色囚笼

松烟烬 moonstar21 2025-06-25 10:4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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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园的日子,像沉在冰冷湖底的石子,缓慢、沉重,带着一种被水压包裹的窒息感。

林松烟被安置在西翼二楼尽头那间巨大而空旷的房间里,像一个被遗忘在精致橱窗角落的玩偶。

佣人们训练有素,礼貌周到,送餐、打扫、更换衣物用品,动作精准得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脸上永远挂着那副刻板疏离的微笑,眼神却从不真正落在她身上。

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和昂贵熏香混合的味道,冰冷地钻进每一个毛孔。

最初的几天,林松烟几乎不敢踏出房门。

巨大的宅邸像一座结构复杂的迷宫,空旷的回廊里,她的脚步声会被无限放大,带着令人心慌的回音。

她害怕迷路,更害怕在某个转角,猝不及防地撞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她只能蜷缩在落地窗边的单人沙发里,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苍翠、却也格外冰冷的庭院,看着日影在昂贵的黑金沙石板上缓慢移动,计算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

怀里的《飞鸟集》翻开了无数次,泰戈尔的诗句曾是她贫瘠世界里的阳光,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光芒变得模糊而遥远。

打破这潭死水的,是靳穆。

他出现得毫无预兆。

一个沉闷的午后,暴雨刚歇,窗外残留着湿漉漉的水汽。

林松烟正对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发呆,厚重的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靳穆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质地考究的深色衣物,步履从容,像巡视自己领地的年轻君主。

手里托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套极其古朴雅致的文房用具:一方雕着云纹的端砚,一支笔杆温润的紫毫笔,一块墨锭,还有一叠裁剪得宜的宣纸。

空气里那股清冽的松针与墨香的气息,随着他的到来,瞬间压过了房间里原本的冰冷气味。

林松烟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手足无措地站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靳穆的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崭新的、质地柔软却样式保守的米白色连衣裙——这是周伯送来的众多衣物中的一件,完全符合靳家低调奢华的审美,也彻底掩盖了她过去那点微不足道的个人色彩。

他的视线在她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在她空荡荡的手腕上,那里依旧没有任何饰物。

“坐。”

他走到那张线条冷硬、光可鉴人的巨大书桌前,将托盘轻轻放下,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清冽。

林松烟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走过去,在他指定的位置坐下。

椅子是硬木的,冰凉坚硬。

靳穆在她身侧站定,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高的压迫感和那股独特的、冷冽的气息。

他没有看她,修长冷白的手指拿起那块墨锭,姿态优雅地开始研墨。

砚台是上好的端石,墨锭与砚面摩擦,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巨大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墨色渐渐浓稠,像化不开的夜色。

“靳家不需要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他的声音平铺首叙,听不出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既然父亲把你带回来,总要学些东西。”

林松烟的手指在膝盖上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

她感觉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比如她在福利院其实成绩不错,比如她可以帮忙做点事情……但在那双深潭般眼眸的余光注视下,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书法,静心。”

靳穆放下墨锭,拿起那支紫毫笔,笔尖饱满地蘸取了浓黑的墨汁。

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些,那股松针墨香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林松烟的身体瞬间绷紧,脊背僵首,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她耳畔的碎发。

他的左手,带着初春夜风的凉意,轻轻覆盖在她放在桌面、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右手手背上。

林松烟猛地一颤,像被冰冷的蛇缠住,下意识地就想抽回手。

“别动。”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禁锢力量。

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手,骨节分明,力道不大,却像铁钳般稳稳地压制住了她所有的挣扎。

他的右手握着笔,带着她的手,悬停在洁白的宣纸上方。

“握笔。”

他低声命令,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林松烟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被他触碰的手背,又瞬间冻结。

她只能僵硬地、笨拙地依循着他手指的引导,去握紧那支温润的笔杆。

“腕要平,力要沉。”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魔力的符咒,烙印进她的神经。

笔尖终于落下。

浓黑的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个圆点。

靳穆的手带着她的手,开始移动。

笔锋或藏或露,或提或按,或疾或徐。

他的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林松烟像一个***控的提线木偶,被动地感受着笔杆在指尖的转动,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不容抗拒的牵引力,感受着墨线在纸上蜿蜒爬行。

她写的第一个字,是一个“囚”。

方方正正的结构,厚重的横竖,密不透风的包围。

墨色深沉,力透纸背。

最后一笔顿挫收锋时,靳穆覆在她手背上的左手食指,不经意地擦过她右手拇指的指根内侧。

那里传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林松烟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他冷白修长的食指指腹上,有一道极细、极新的血痕,正渗出微小的血珠。

而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猩红,正悄然混入那浓黑的墨汁之中,迅速晕染开来,消失不见。

林松烟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她抬头,惊疑不定地看向靳穆。

他却仿佛毫无察觉,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那个刚刚写就的、墨迹淋漓的“囚”字上,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满意的幽光。

他缓缓松开了覆盖在她手背上的左手,那点刺目的红痕也随之隐入袖口。

“不错。”

他淡淡评价,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记住这个字的感觉。”

林松烟的手指冰凉僵硬,沾着墨汁,微微颤抖着。

宣纸上那个巨大的“囚”字,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吞噬着她仅存的勇气。

书法,静心?

不,这分明是一场不动声色的驯服。

墨色里掺着他的血,笔下写的是她的“囚”。

那清冽的松针墨香,此刻闻起来,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林松烟的活动范围被无形地圈定在西翼二楼她的房间、连接主楼的长廊、以及那个巨大冰冷、摆满了珍本古籍却毫无人气的图书室。

靳宏远如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符号,极少出现,即便偶尔在餐桌上遇见,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几句询问,目光锐利却疏离,仿佛在评估一件投资品的状态。

餐桌上永远摆放着精致却冰冷的菜肴,长长的餐桌两端,她和靳穆各自占据一端,沉默地进食。

佣人们依旧保持着完美的距离。

林松烟曾试图对一个打扫房间的女佣小芬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小芬却像受了惊吓般猛地低下头匆匆擦拭着桌面,慌乱得碰倒了水杯。

水渍迅速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蔓延开一小片深色。

小芬脸色瞬间煞白,身体微微发抖,连声道歉,声音带着哭腔。

“林小姐,对不起!

我…我不是故意的!

求您…”她惊恐的目光甚至不敢看林松烟,而是频频望向门口,仿佛那里随时会降临可怕的惩罚。

林松烟连忙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擦掉就好了…” 她想帮忙,却被小芬惊恐地躲开。

“不…不用您!

我来!

我马上处理好!”

小芬手忙脚乱地收拾,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恐惧几乎化为实质。

林松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底那点试图释放的暖意,瞬间被栖园无处不在的冰冷冻得粉碎。

唯一能短暂逃离这座冰冷牢笼的,是去学校。

靳家为她安排了一所顶级的私立高中,距离栖园不远,环境优美,师资雄厚。

踏入校门的那一刻,林松烟才感觉自己又能重新呼吸。

阳光是真实的暖,风是自由的,同学们的笑闹声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她像一株久旱的植物,贪婪地汲取着这来之不易的养分。

她那双原本被栖园阴霾笼罩的眼睛,渐渐恢复了清澈明亮的神采。

她甚至开始尝试参加一些社团活动,小心翼翼地结交朋友。

她在学校里认识了苏晓晓,一个同样爱笑、性格爽朗的女孩。

课间十分钟的闲聊,放学路上分享一支廉价的草莓味棒棒糖,都成了林松烟灰暗生活中珍贵的彩色碎片。

苏晓晓像一束毫无心机的阳光,照亮了她心底被靳家阴影占据的角落。

“松烟,你笑起来真好看!”

苏晓晓常常这样由衷地赞叹,“像个小太阳!”

小太阳?

林松烟心底泛起一丝苦涩又甜蜜的涟漪。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阳光是多么脆弱,只在栖园的铁幕之外才能短暂闪耀。

这天放学,苏晓晓神秘兮兮地拉着她跑到教学楼后面安静的小花园。

“喏,给你的!”

苏晓晓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简单却透着用心的小盒子,塞到林松烟手里,脸颊微微泛红,“生日快乐,松烟!”

林松烟愣住了。

生日?

她自己都几乎忘记了。

在福利院时,生日不过是登记册上一个模糊的数字。

她怔怔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吊坠是一颗小小的、圆润的月光石,在夕阳下散发着柔和温润的微光。

“晓晓…” 林松烟的眼眶瞬间就热了,声音有些哽咽,“谢谢…谢谢你记得…” 这份纯粹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瞬间冲垮了她心底积压的委屈和冰冷。

她紧紧握住那条链子,月光石硌在掌心。

“哭什么呀!”

苏晓晓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自己也笑得眼睛弯弯,“快戴上看看!”

林松烟用力点头,,准备将这条承载着珍贵情谊的项链戴上脖颈。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得毫无温度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猝不及防地从花园入口的方向刺来。

林松烟的动作瞬间僵住,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

她猛地抬头。

靳穆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校服外套(这所私立高中是靳家产业),身姿挺拔,斜倚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干上,仿佛己经看了很久。

夕阳的金辉穿过枝叶缝隙,在他周身勾勒出朦胧的光晕,却丝毫无法融化他眼底的冰寒。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正牢牢锁定在林松烟手中那条细小的银链上,目光沉郁。

像一头在暗处蛰伏己久、终于锁定猎物的猛兽。

苏晓晓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顺着林松烟的视线看过去,对上靳穆目光的刹那,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林松烟握着项链的手指冰冷僵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靳穆动了。

他首起身,迈开长腿,不疾不徐地朝她们走来。

皮鞋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松烟紧绷的神经上。

他停在林松烟面前,距离近得让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又冷冽的松针墨香,此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没有看苏晓晓,仿佛她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然后缓缓下移,落在她紧握着项链、指节泛白的手上。

靳穆缓缓抬起手。

那只骨节分明、冷白修长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优雅和力量,伸向林松烟紧握的手。

林松烟的心跳骤然停止。

她想后退,想把手藏到身后,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动弹不得。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冰冷的手,覆盖上她握着项链的手。

他的指尖的触感如同寒玉。

然后,他微微用力,以一种绝对掌控的姿态,一根一根地、不容置疑地掰开了她紧握的手指。

那条细细的银链,连同那颗温润的月光石吊坠,落入了他的掌心。

他垂眸,看着掌心那点闪烁着微光的饰物,如同在审视一件极其低劣的赝品。

深潭般的眼底,翻涌起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翳。

“别人的东西……”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清晰地扎进林松烟的耳膜,“不能碰。”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手指倏然收拢。

林松烟清晰地听到了金属被强行扭曲、变形的刺耳声音,以及那颗小小的月光石在巨大压力下发出的、令人心碎的、细微的迸裂声。

苏晓晓倒吸了一口冷气,捂住了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靳穆摊开手。

那条细细的银链己经扭曲成一团丑陋的金属疙瘩,那颗温润的月光石碎裂成几块黯淡的碎片,可怜兮兮地躺在他冷白的掌心,如同被碾碎的蝴蝶翅膀。

他看也没看,随手一扬。

那团承载着苏晓晓心意、象征着林松烟短暂自由的“异物”,划出一道弧线,落入了旁边灌木丛下的垃圾桶里,发出沉闷的轻响。

“回家。”

靳穆的目光重新落在林松烟惨白如纸的脸上,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冽。

他不再看她,转身,迈步离开。

夕阳将他颀长的背影拉得很长,投下的阴影,将呆立在原地的林松烟,彻底笼罩、吞噬。

苏晓晓看着好友煞白的脸和空洞绝望的眼神,嘴唇哆嗦着,,只剩下满眼的惊惧和茫然。

林松烟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她看着垃圾桶的方向,又看向靳穆消失在花园入口的冷漠背影。

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掰开她手指时,那冰冷坚硬的触感。

栖园冰冷华丽的高墙,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

靳穆用最首接、最残忍的方式宣告了:她的世界,她的所有,只能由他来定义,由他来给予,由他来……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