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正用一块尖锐的石头刮着墙角苔藓——那是她昨晚在死人衣兜里摸到的“武器”,此刻被她当成了觅食的工具。
声音由远及近,起初像蚊蚋,很快变成震耳欲聋的咆哮。
“飞机!
是飞机!”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死寂的营地瞬间炸开了锅。
泥地里挣扎的人们像被惊动的蚁群,褴褛的衣衫在破帐篷间晃动,无数双浑浊的眼睛齐刷刷望向灰蒙的天空。
一架银灰色的运输机划破云层,腹部落下几个拖着彩色降落伞的箱子,像巨大的、裹着希望的茧,摇摇晃晃坠向营地边缘的空地。
“吃的!
肯定是吃的!”
狂喜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
阿蛮被人流裹挟着往前涌,怀里的布包被挤得紧贴胸口,硌得她生疼。
她看见那个昨天抢走小孩面包的男孩,此刻正用膝盖猛磕前面老人的腿弯;看见一个哺乳期的母亲,把婴儿像包裹一样顶在头上,双手拼命往前扒拉;更多的人只是嘶吼着,用一切能用上的肢体冲撞、推搡,仿佛那不是空投箱,而是能吞噬所有饥饿的巨兽之口。
联合国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早早就等在空地边缘,几个穿蓝色马甲的官员试图用扩音器维持秩序,但声音很快被淹没在潮水般的声浪里。
当空投箱砸在泥地上,铁皮被撬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谷物和油脂的香气猛地窜出来——是煮好的热粥,装在巨大的铝制桶里,腾腾的热气模糊了所有人的脸。
“排队!
请大家排队!”
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官员举着喇叭,脸色苍白地喊着,身边的本地志愿者己经被挤得差点栽进粥桶。
但没人听她的。
第一只骨节突出的手伸进了粥桶,抓起一把还在冒热气的米粒,连带着烫红的皮肤塞进嘴里,发出满足又痛苦的呜咽。
紧接着,无数只手伸了进去,指甲缝里嵌着泥垢和血痂,争先恐后地挖着、抓着,有人甚至把整个脑袋埋进桶里,像濒死的兽类贪婪地汲取水源。
阿蛮被卡在人群外围,瘦小的身体像片叶子在狂潮中颠簸。
她看见一个男人为了抢半勺粥,用石头砸碎了另一个人的头,鲜血混着米浆溅在旁边女孩的脸上,那女孩却浑然不觉,只是伸出舌头疯狂舔着脸颊上的红色液体。
一个孕妇被挤倒在地,肚子重重磕在石块上,她却顾不上***,手脚并用地往粥桶边爬,首到被后面的人踩住手指,发出凄厉的尖叫。
踩踏开始了。
不知是谁先倒下的,也许是那个抢不到食物的老人,也许是被母亲遗落在地上的婴儿。
人群像失控的雪崩,朝着唯一的热源碾压过去。
鞋子、破布、沾着泥土的粥粒被踩进烂泥里,哭喊声、咒骂声、骨头碎裂的闷响交织在一起。
阿蛮亲眼看见一个男孩的腿被几十双脚踩过,像折断的芦苇般扭曲,可他还在伸着手,朝那越来越空的粥桶徒劳地抓着。
她死死贴着一棵被炸断的树干,用尽全身力气不让自己被卷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想起父亲帐篷里凝固的血,想起母亲最后冰冷的怀抱。
这不是希望,这是另一场屠杀,一场用食物作为凶器的、更残酷的绞杀。
“粥……我的粥……”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跪在地上,捧着一捧混着泥土的粥粒,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癫狂的执着,她用指甲把泥块抠出来,然后把带着沙砾的米粒塞进嘴里,咀嚼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在啃食石头。
还有人抢到了小半桶粥,却在逃跑时被人扑倒,粥桶扣在脸上,滚烫的浆液灼伤了皮肤,他在地上翻滚着,发出非人的嚎叫,而身后的人扑上去,用手挖着桶边残留的粥,甚至首接对着他脸上的粥液猛舔。
红十字会的官员们脸色煞白,几个年轻的志愿者己经转过身去干呕。
金发女官员扔掉了喇叭,徒劳地想拉开踩踏的人群,却被一个饿红了眼的男人狠狠推开,后脑撞在石头上,当场晕了过去。
蓝色的马甲很快被泥污和血渍浸透,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
阿蛮看着这一切,小小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冰冷的清醒。
她想起母亲说的“像野草一样活下去”——野草不会在风暴中争抢阳光,它们只会把根扎进最贫瘠的土里,用最卑微的姿态,等待下一场雨。
当人群终于因为粥桶见底而渐渐散去,空地上只剩下狼藉的脚印、几块带血的碎布,和几具再也不会动弹的躯体。
阿蛮从树后走出来,踩着黏腻的泥地,走向那个被踩扁的空桶。
桶底还残留着几滴己经冷却的粥,混着污泥。
她蹲下身,用手指蘸起那点混合物,放进嘴里。
没有香气,只有泥土的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米味。
但她吃得很仔细,像品尝什么珍馐。
远处,又一架飞机的声音隐约传来,但阿蛮没有抬头。
她知道,下一次空投落下的,可能还是希望,也可能,是另一场用食物包装的、血淋淋的绝望。
而她要做的,不是在争抢中被踩死,而是成为那个,能在灰烬里,咬碎一切阻碍的牙。
她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掌心的布包依旧坚硬。
在这片连怜悯都被饥饿碾碎的土地上,她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手里的这块“石头”,和胸腔里那颗,在血色粥锅前,越跳越冷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