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着江心月影调弦,三两声散音落进水里,惊起一群银色的小鱼。
远处那阵生涩的《绿腰》不知何时停了,唯有岸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碎了满地荻花。
“敢问船上是哪位先生?”
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隔着水喊,“方才听见琵琶声,可是《绿腰》?”
我手一顿,琴弦发出刺耳的颤音。
这曲子在教坊时是我的拿手戏,当年郑郎最爱听我弹到“慢扫轻拢”处,说那指法像蝴蝶穿花。
可自随了茶商漂泊,我己有五年没碰过这曲子,方才不过是被远处的琴音勾了魂,指尖下意识地动了动。
“不是先生,”我拢了拢鬓角的白发,声音在江风里有些飘,“不过是个弹了半辈子琴的老妪。”
岸上的人静了片刻,接着传来竹杖点地的声响。
借着朦胧月色,我看见他穿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腰间系着块素色布带,手里捏着卷展开的诗稿。
他走近船舷时,我看清了他眼角的皱纹,像宣纸上晕开的墨痕,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藏着未灭的星火。
“在下白居易,”他拱手作揖,袖口露出半截磨毛的里子,“刚从江州司马任上归来,途经此处,闻听琴音,心下有感……”他忽然顿住,目光落在我膝头的琵琶上,“这琴……可是出自蜀中雷氏?”
我指尖微颤。
这把琵琶确实是雷氏所制,当年李龟年费了不少心思才从蜀中寻来,琴腹内还刻着“开元二十三年制”的小字。
一个被贬的司马,竟能一眼认出琴的来历?
“先生好眼力。”
我抚过琴身的纹路,那上面有我无数次按弦留下的凹痕,“只是多年未弹,弦也钝了。”
白居易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隔着船递过来:“方才在镇上买的胡麻饼,尚有余温,老夫人若不嫌弃……”他说话时,我注意到他虎口处有层薄茧,不像文人的手,倒像常年握笔写秃了无数支笔的模样。
饼的香气混着墨味飘过来,忽然让我想起郑郎当年带来的荔枝,也是这样带着烟火气的暖。
我接过饼,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竟有些发颤。
多久了?
多久没人这样隔着船,递来一块尚温的饼?
“方才老夫人调弦时,”白居易望着江心的月影,声音忽然轻了,“可是想起了长安?”
这句话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裹了多年的茧。
长安?
那个梨花开遍平康坊的长安,那个郑郎骑马路过朱雀大街的长安,那个我以为早己被江水冲散的长安……“先生何以见得?”
我低头剥着胡麻饼的脆皮,碎屑落在裙摆上。
“听弦音便知。”
他走到船舷边,竹杖轻点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方才那两声‘宫商’,清越里带着涩,像极了当年我在曲江池听教坊乐师试新弦的味道。
只是……”他顿了顿,抬眼看我,“乐师试弦是喜,老夫人调弦却是愁,这愁里还裹着些别的,像是……梨花落时的惋惜?”
我猛地抬头,正对上他洞悉一切的目光。
江风掀起我的头巾,露出几缕醒目的白发。
他看见那白发时,瞳孔微微一缩,随即长叹一声:“难怪方才听您说‘老妪’,我还不信,这把琵琶的年纪,怕比您还长些吧?”
我忽然想笑,又想掉泪。
这把琵琶确实比我年长,它见过盛唐的繁华,听过李龟年的歌喉,如今却跟着我在这浔阳江上吹秋风。
当年茶商娶我时,曾笑我把琵琶看得比嫁妆还重,他哪里知道,这琴上每道弦纹,都刻着我的半条命。
“先生若不嫌弃,”我忽然鼓起勇气,指尖搭上琴弦,“容我弹一曲吧。
不为待客,只为这江月,也为……先生这双懂琴的耳朵。”
白居易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夜深露重,老夫人……就当是还您这块胡麻饼的情。”
我打断他,指尖己轻轻划过高音弦,“叮”的一声,像冰珠落玉盘,惊飞了芦苇丛中的宿鸟。
他不再推辞,退后几步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把诗稿铺在膝头,像个虔诚的听众。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琴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忽然想起那年在教坊排演《琵琶行》,师傅说这曲子要弹出“未成曲调先有情”。
可那时我不懂什么是情,只知道把指法练得娴熟。
首到今日,在这浔阳江上,对着一个陌生的青衫司马,我才明白,所谓“情”,原是弦缝里漏出来的岁月碎片。
第一声泛音响起时,我听见白居易翻开诗稿的声音。
我弹的不是《绿腰》,也不是《霓裳》,而是一首自己瞎编的调子,起句是“浔阳江头夜正长”,接着是“梨花开在旧弦上”。
弹到“大弦嘈嘈如急雨”时,我想起郑郎跨马离去的背影,指尖用力,琴弦发出裂帛般的声响;弹到“小弦切切如私语”时,又想起茶商临走前说“商人重利轻别离”的模样,指法便柔了下来,像对着江水说悄悄话。
忽然间,我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抽噎声。
回头一看,阿月不知何时站在舱门口,脸上挂着泪。
而岸边的白居易,正低头用袖口擦拭着什么,月光下,他青衫的前襟竟湿了一片。
“先生……”我停了手,有些慌乱。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泪痕,却笑了:“老夫人这琴,弹的不是曲,是人生啊。”
他顿了顿,从诗稿上撕下一页,摸出怀里的墨笔,就着石头发光的地方写了起来。
竹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极了当年郑郎在梨树下写诗的声音。
写完,他小心翼翼地将纸叠好,用石头压住,对着我拱手:“今夜得闻仙乐,白某三生有幸。
这是方才听琴时有感而发,望老夫人莫嫌粗陋。”
说完,他转身拄着竹杖,一步一步走进荻花丛中,青衫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我看着他消失在江雾里,才慢慢走到船舷边,捡起那块石头下的纸。
展开一看,上面是几行刚劲的行楷:“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后面的字还没写完,墨迹却己晕开,像滴在宣纸上的泪。
我捏着那张纸,忽然觉得指尖的琴弦都在发烫。
原来他不是普通的司马,他是那个写“野火烧不尽”的白居易,是那个会为素不相识的歌女写下千言诗的白乐天。
江风吹来,把纸页吹得哗哗响。
我低头看见琵琶弦上凝着的霜,不知何时竟化了,留下淡淡的水痕,像谁在上面落了泪。
或许这就是“乐莫乐兮新相知”吧——不是年少时的诗酒相酬,而是在岁月深处,遇见一个能听懂你弦外之音的人,哪怕只是一面之缘,也足以让这把蒙尘的琵琶,重新弹出裂冰碎玉的清响。
我把那张诗稿小心地夹进琴腹,重新抱起琵琶,对着白居易消失的方向,轻轻拨了个泛音。
这一次,弦音里没有了愁绪,倒像是江心的月影,碎了,却在波心漾起了一圈圈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