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熟悉的“吱呀”摇橹声由远及近时,我正对着舱门贴白居易留下的诗稿。
纸页上的墨香混着胡麻饼的余温,让昨夜的相逢像场浸在月光里的梦。
“当家的回来了?”
阿月撩开苇帘的手顿在半空,声音里带着怯意。
我回头看见江面上那艘三桅大船,船头立着个穿茧绸马褂的中年男人,腰间坠着的翡翠算盘在晨光里晃悠——正是我那去了浮梁半年的丈夫。
他跳上我这艘小船时,船身猛地一沉。
茶箱的木香裹着汗味扑面而来,他袖口还沾着皖南的红泥。
“怎么不生火?”
他踢开脚边的琵琶箱,眉头皱得像打结的茶绳,“我在浮梁收了批新茶,得赶紧运去扬州,你这船收拾收拾,今日就走。”
我盯着他腰间的翡翠算盘,那是去年他纳了小妾后新换的。
记得当年他初见我弹琵琶时,眼里落着泪说想起妹妹,如今却连看我一眼都嫌耽误工夫。
“昨夜来了位客人,”我捡起被他踢到的琴箱,指尖触到箱体上的刻痕——那是郑郎当年用指甲划的梨花,“是江州司马白居易。”
“白居易?”
他往铜盆里泼着洗脸水,水花溅在我裙角,“那个被贬的酸文人?
跟你说这些做什么,赶紧把你那些破琴弦收起来,别碍着我装茶箱。”
话音未落,舱外忽然传来竹杖点地的声音。
“老夫人,昨夜的曲子还没弹完——”白居易的青衫一角出现在舷梯口,看见舱内的茶商时,他手里的诗稿“啪”地掉在地上。
茶商转过身,上下打量着白居易的旧青衫,嘴角撇出讥诮:“你就是那个白司马?
我家娘子卖艺不卖身,先生请回吧。”
“不是卖艺。”
我猛地站起身,琴箱撞在桌角发出闷响,“昨夜先生是听琴,是知音。”
“知音?”
茶商哈哈大笑,抓起桌上白居易留下的胡麻饼碎屑,“这世道知音能换几两茶?
当年你在长安教坊,多少王公贵族说你是知音,最后还不是跟了我这卖茶的?”
他这话像把钝刀,割开了我藏了多年的伤疤。
当年郑郎娶了宰相千金后,教坊妈妈嫌我失了人气,是眼前这人花了五十两银子把我赎出,却从未问过我琴弦上的心事。
白居易弯腰捡起诗稿,指尖拂过纸上的泪痕:“这位先生,昨夜听夫人琴音,可知她弦上凝着多少‘生别离’?”
“我只知道她该给我生儿子!”
茶商突然暴怒,抓起桌上的茶碗砸在地上,碎片溅到白居易脚边,“三年抱两,她倒好,抱着琵琶比抱着我还亲!”
舱内瞬间死寂。
江水流过船底的声音像呜咽,我看着茶商涨红的脸,又看看白居易紧攥的诗稿,忽然觉得这场景荒诞得像出戏——一个用茶箱丈量人生的商人,一个用诗行触摸灵魂的文人,在我这艘破旧的船上狭路相逢。
“当家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白先生是贵客,你不该……贵客?”
茶商一把揪住我的手腕,翡翠算盘硌得我生疼,“我看你是见了酸文人就忘了自己是谁!
当年在长安,你是不是也这样对着那些公子哥弹琵琶?”
这句话像毒箭,刺穿了我最后一道防线。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撞翻了身后的琴箱。
琵琶“咚”地落地,琴弦震颤着发出刺耳的噪音,惊飞了窗外的白鹭。
“我是谁?”
我盯着茶商,眼泪终于决堤,“我是那个在教坊被你们当玩物的乐伎,是那个被你用五十两银子买来、却从来不懂我琴弦的女人!
你以为我跟你走南闯北,图的是你船上的茶?
我图的是……”我忽然说不下去了。
图什么呢?
图一个商人偶尔的温情?
图逃离长安的过往?
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十年江湖漂泊,我究竟在寻什么。
首到昨夜白居易的青衫出现,首到他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才忽然明白,我寻的不过是一声懂得。
“够了!”
茶商抄起墙角的扁担,指向白居易,“你走不走?
再不走我打断你的腿!”
白居易却向前一步,把我护在身后。
他的背脊不算宽阔,却像堵墙,挡住了茶商的凶光。
“这位先生,”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老夫人的琴,弹的是大唐的声音,是千万个漂泊灵魂的叹息。
你若不懂,便请自重。”
就在这时,阿月突然指着江面惊呼:“快看!”
我们同时望向窗外,只见上游漂来一具浮肿的尸体,身上的官服己被江水泡得发白。
茶商脸色骤变,扁担“哐当”落地:“是……是巡检司的王大人!”
江面上忽然响起梆子声,远处的官船正鸣锣而来。
茶商慌忙整理衣襟,刚才的戾气荡然无存,只剩下商人的精明:“白司马,这……这王大人前几日还收了我的茶税,怎么就……”白居易没理他,只是捡起地上的琵琶,轻轻拂去琴身的灰尘。
琴腹里夹着的诗稿露出一角,上面“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字迹在晨光里微微发亮。
他把琵琶递给我时,指尖触到我手腕上的红痕,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惜。
官船渐渐靠近,甲板上站满了捕快。
为首的捕头隔着水喊道:“船上何人?
王巡检司昨夜落水,可有看见可疑人等?”
茶商立刻堆起笑脸:“是李捕头!
我是浮梁茶商陈九,刚从上游过来,正看见……”他说着,忽然瞥了我和白居易一眼,话锋一转,“正看见这位白司马在此赏景,想必大人落水与他无关。”
我心里一紧。
茶商这是要把白居易摘出去?
还是另有算计?
白居易却向前一步,朗声道:“昨夜我与这位老夫人在此听琴,首至三更,并未见可疑之人。
只是……”他顿了顿,看向茶商,“陈先生方才从上游而来,可曾留意水情?”
茶商眼神闪烁:“水……水情如常,只是……只是王大人常收苛捐杂税,怕是……”他没说完,却让捕头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我忽然听见怀里的琵琶发出“嗡”的一声轻响。
低头看去,只见第西根冰蚕丝弦不知何时断了,断口处缠着根极细的红丝线——那是当年郑郎送我的红珊瑚珠上掉下来的线。
断弦。
生别离。
我忽然想起昨夜白居易诗稿上未写完的句子,想起他青衫上的泪痕,想起茶商腰间的翡翠算盘。
原来这世间的聚散,早有定数。
就像这根断弦,断了便再也接不回原来的模样,却也因此,能弹出更苍凉的调子。
“李捕头,”我抱着断弦的琵琶,走到船舷边,江风掀起我的头巾,露出更多白发,“昨夜白司马听我弹琴时,曾写下几句诗,或许……能解这江中的疑云。”
我从琴腹里取出那页诗稿,高高举起。
晨光穿透纸页,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字迹映在江面上,像两道燃烧的火光。
捕头的船靠近了,白居易的竹杖轻轻点在我身边的船板上。
茶商躲在阴影里,翡翠算盘在他腰间无声地晃动。
而我,抱着这把断了弦的琵琶,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无论前路是官船的锁链,还是商人的茶箱,至少此刻,我遇见了一个能听懂断弦之音的知音。
江鸥在头顶盘旋,发出凄厉的长鸣。
我知道,这浔阳江上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