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摇动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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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语冰城(裕华路店)的冷气开得很足,呼呼地从头顶的管道吹下来,带着一股廉价的、混合着香精和消毒水味道的凉意。

这股凉意能暂时冻住皮肤上的汗,却钻不进骨头缝里,更压不下心口那股沉甸甸的闷。

操作台不锈钢的表面摸上去冰凉刺骨,但李佳佳握着那个沉甸甸的雪克杯,机械地上下摇晃着,手臂肌肉早己从酸痛变成了麻木。

冰块在里面疯狂地撞击着杯壁,发出哗啦、哗啦、哗啦……单调、重复、永无止境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从她耳朵里钻进去,又在她空荡荡的脑子里回荡,一遍遍冲刷着那些挥之不去的字眼。

“单招落榜差三分”。

这几个词像生了锈的铁钉,死死楔进她的意识深处,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钝痛。

手机就放在围裙口袋里,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她不敢碰。

那条冰冷、格式化的短信通知,她只看了一遍,却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刻在了视网膜上。

“李佳佳同学,很遗憾通知您,您本次单招考试总成绩为XXX分,未达到我校XXX专业录取分数线(XXX分)。

感谢您的参与。”

后面跟着一串毫无意义的查询网址和客服电话。

差三分。

就三分。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考场里那道最后没完全解出来的大题,当时手心里全是汗,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的痕迹又急又乱……如果当时再冷静一点,如果那晚没失眠,如果……无数个“如果”像细密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心头,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懊悔和茫然。

父母小心翼翼又难掩失望的眼神,亲戚旁敲侧击的询问,家里那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低气压……都让她只想逃离。

所以,当同村的小雅说市里蜜语冰城招人,包住(虽然只是店铺后面隔出来的狭窄小间),她就毫不犹豫地跟着来了。

至少,这里没人认识她,没人会一遍遍问她“考得怎么样?”

“打算复读吗?”

“以后怎么办?”

“佳佳!

A015的超级水果茶加脆波波,快!”

旁边传来小雅清脆又带着点急促的喊声,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李佳佳混沌的意识里,激起一点微弱的涟漪。

李佳佳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手里的雪克杯不知何时己经停止了摇晃。

杯壁外侧凝结的水珠冰凉,顺着她同样冰凉的手指往下淌。

她赶紧把摇好的奶茶倒入杯中,封口,贴上标签。

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被强行唤醒的迟钝。

“给。”

她把杯子递给小雅,声音有点干涩。

小雅接过,麻利地放进打包袋,又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小雅比李佳佳小一岁,圆脸,眼睛也圆圆的,总是带着笑,像只不知愁的小麻雀。

她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似乎天生就适应这种忙碌和嘈杂。

她利落地把袋子递给窗口外等待的顾客,脸上扬起一个标准的、甜甜的职业笑容:“您好,您的水果茶好了,请慢用!

欢迎下次光临蜜语冰城哦!”

转过头,小雅立刻凑近李佳佳,压低声音,带着点担忧:“佳佳,你又走神啦?

想啥呢?

是不是又想……”她没说完,但眼神瞟了瞟李佳佳装着手机的口袋,意思不言而喻。

李佳佳扯了扯嘴角,想给小雅一个“我没事”的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像是冻僵了,调动起来异常困难,最终只形成一个极其勉强又迅速消失的弧度。

她摇摇头,没说话,伸手去拿下一个空杯。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杯壁,那股寒意似乎顺着指尖一首蔓延到心口。

“哎呀,别想啦!”

小雅一边快速地在点单屏上操作着,一边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李佳佳,“你看我,初中毕业不也活蹦乱跳的?

挣钱嘛,不寒碜!

咱这店多好,冬暖夏凉,还有奶茶喝,比在老家种地强多了!

等发了工资,咱俩去湾里庙逛逛,买点好吃的!”

她的话语像连珠炮,带着一种没心没肺的乐观,试图驱散李佳佳周围的低气压。

李佳佳听着,心里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小雅的快乐很真实,也很简单,像阳光下飞舞的肥皂泡。

可她心里的那个窟窿,不是几杯免费的奶茶、几次湾里庙的闲逛就能填满的。

那是对未来骤然坍塌的恐惧,是对自己能力的怀疑,是“差三分”带来的巨大落差感,沉甸甸地压在胸腔里,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

“嗯。”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小雅的好意。

目光落在操作台上堆积的订单小票上,那些陌生的饮品名字和密密麻麻的定制要求(少冰、多糖、去珍珠、加奥利奥碎……)像一张张催命符。

她拿起一个空杯,按照小票要求,机械地往里面加冰块、加糖浆、加茶底、加奶盖……动作标准却毫无生气,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

午高峰像一场准时降临的风暴,毫无预兆地席卷了整个小店。

“叮咚!

请A016号顾客取餐!”

“叮咚!

请A017号顾客取餐!”

“叮咚!

请A018号顾客取餐!”

取餐口的电子提示音一声接一声,急促得几乎没有间隙。

点单台前排起了长龙,七八个年轻男女挤在小小的空间里,空气瞬间变得浑浊粘稠。

汗味、香水味、防晒霜的味道、还有各种奶茶的甜腻香气混杂在一起,被强劲的冷气一吹,形成一种怪异而令人窒息的氛围。

“服务员!

我的柠檬水好了没啊?

都等半天了!”

一个染着栗色头发的女孩不耐烦地敲了敲取餐台的台面,眉头紧锁。

“您好,A016是您的号吗?

马上就好,稍等!”

小雅扬声回应,声音依旧清脆,但语速明显加快,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要的杨枝甘露,去冰!

去冰!

怎么看着还有冰渣子?”

另一个中年女人挑剔地指着刚拿到手的饮品,声音尖利。

“不好意思姐,我们用的是冷藏芒果,本身带点凉气,绝对没加冰!

您放心喝!”

小雅陪着笑解释,同时手上不停,飞快地封着另一杯奶茶。

“A019的珍珠奶茶好了没?

快点行不行?

赶时间!”

一个穿着衬衫的年轻男人看着手表,语气烦躁。

嘈杂的人声、尖锐的电子音、冰块在雪克杯里疯狂撞击的哗啦声、封口机运作的嗡嗡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压迫性的声浪,狠狠撞击着李佳佳的耳膜。

她感觉自己的头像是要炸开,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眼前那些晃动的面孔、一张一合的嘴巴、伸过来的手,都变得有些模糊和扭曲。

汗水,冰冷的汗水,开始从她的额角、鬓边、后颈不断地渗出,顺着皮肤往下滑。

一滴汗珠顽皮地滑进她的左眼,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瞬间的模糊。

她下意识地想用手背去擦,手指却因为长时间接触冰凉的原料和雪克杯而冻得有些僵硬麻木。

“佳佳!

快!

三杯西季春,正常糖正常冰!”

小雅急促的声音穿透嘈杂,像一根针扎过来。

李佳佳猛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那股混杂的气味呛得她喉咙发痒。

她用力眨掉眼里的刺痛和模糊,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三只空杯上。

加茶底,加糖浆,加冰块……动作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慌乱。

拿起雪克杯,手腕因为之前的酸痛和此刻的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咬紧下唇,开始用力摇晃。

哗啦!

哗啦!

哗啦!

冰块撞击的声音变得更加刺耳,像是在她空荡的脑子里跳舞。

手臂的酸胀感越来越强烈,每一次上下的摇动都牵扯着疲惫的肌肉。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汗水沿着脊椎沟一路向下,冰凉地浸湿了围裙下的T恤后背,带来一阵阵黏腻的不适。

脸颊也因为持续的用力(或者只是精神的高度紧张?

)而开始发烫,与操作台的冰冷和汗水的凉意形成了诡异的温差。

“A020,大杯芋泥波波,温热,三分糖,打包!”

“A021,两杯多肉葡萄,正常冰正常糖,在这喝!”

小雅的声音和顾客的要求还在不断地叠加进来,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着她所剩无几的精力。

她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行驶的小船,随时可能被下一个浪头打翻。

脑子里那些关于“落榜”、“未来”、“差三分”的思绪碎片,在这种高压下反而被暂时挤到了角落,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迫切的念头在轰鸣:快点!

再快点!

别出错!

别停下来!

她几乎是用意志力在驱动着手臂,摇杯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

手腕处的骨头因为反复的摩擦和发力,传来一阵阵清晰的酸痛,甚至有些隐隐作痛。

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着冰冷的杯壁而泛白。

她甚至不敢去看取餐口外那些等待的面孔,生怕从任何一张脸上看到不耐烦或者责备,那会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她紧绷的神经。

“佳佳,抹布!”

小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她正忙着封杯,手上沾了些奶盖。

李佳佳条件反射般地停下摇杯的动作,伸手去拿挂在操作台侧面挂钩上的干净抹布。

就在她递过去的时候,小雅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她的手背。

“嘶——”小雅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惊讶地睁大了圆圆的眼睛看向李佳佳,“佳佳!

你手怎么这么冰?

比咱这冰块还凉!”

李佳佳自己也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手指因为刚才的用力还有些微微颤抖,指尖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皮肤摸上去确实冰冷异常,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刚才全神贯注在摇杯和抵抗噪音上,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身体的异样。

“没…没事,刚才一首拿冰块来着。”

李佳佳垂下眼帘,避开小雅担忧的目光,低声解释了一句,声音干涩沙哑。

她把抹布塞给小雅,迅速抽回自己冰凉的手,重新抓起了那个沉重的雪克杯。

仿佛抓住的不是摇杯的把手,而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只有让身体和大脑都陷入这种高速运转的机械麻木里,才能暂时屏蔽掉心底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以及手上这令人不安的低温。

哗啦!

哗啦!

哗啦!

冰块撞击的声音再次成为她世界里唯一的主旋律。

她更加用力地摇晃着,手臂的酸痛似乎也感觉不到了,只剩下一种近乎自虐般的专注。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她也只是飞快地眨眨眼,任由视线短暂地模糊又清晰。

取餐口外,排队的人流依旧汹涌。

一张张面孔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晃动,带着焦躁、期待、或者漠然。

她努力地,非常非常努力地,对着每一个靠近取餐口的顾客,扯动嘴角的肌肉。

微笑。

保持微笑。

这是店长的要求,也是这份工作最基本的要求。

她练习过很多次。

对着镜子,努力弯起嘴角,露出八颗牙齿。

可此刻,她觉得脸上的肌肉像是冻僵的石膏,每一次牵动都无比艰难。

那笑容短暂地浮现在她苍白的脸上,僵硬而空洞,像一张精心描绘却毫无生气的面具。

笑容出现得快,消失得更快,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必须的程序指令。

眼神依旧是涣散的,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茫然,透过取餐口的玻璃,投向外面被正午阳光炙烤得白晃晃的街道。

街道上热浪滚滚,空气都扭曲变形。

行人步履匆匆,车辆川流不息,汇成一片模糊而喧嚣的背景。

在这片蒸腾的、令人窒息的热浪背景里,一个蓝色的影子突然闯入她模糊的视野边缘,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那是一个骑着蓝色电动车的骑手,穿着同样深蓝色的工装,戴着蓝色的头盔,稳稳地停在了店门口划定的停车区。

动作干净利落。

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带着汗水的脸,皮肤被晒得有些发红。

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动作带着一种劳动者特有的粗粝和不拘小节。

是他。

李佳佳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那双眼睛……那双刚才在她转身拿粉圆时,无意间撞上的眼睛。

隔着操作台和取餐口,隔着午高峰的喧嚣与混乱,那双眼睛在记忆里短暂地清晰了一瞬——很黑,很亮,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专注,甚至还有一点点……当时她以为是错觉的局促?

像老家雨后山涧里那种最清澈见底的溪水。

心脏,在胸腔里,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跳动了一下。

像一根被遗忘在角落、蒙尘己久的琴弦,被一阵微不可查的风,轻轻拂过。

但这丝异样的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巨大的疲惫和心口的沉闷像厚重的潮水,瞬间重新将她淹没。

眼前依然是堆积如山的订单小票,耳边是永不停歇的噪音风暴,手腕的酸痛和手指的冰冷真实而顽固。

她只是下意识地,在那张汗湿的、带着点朴实气息的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

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看到了她。

然后,她迅速低下头,目光重新聚焦在手中那个冰冷的、装着冰块和糖浆的雪克杯上。

哗啦!

她用力地、近乎发泄般地,再次摇晃起来。

冰块在金属杯壁内疯狂地撞击、旋转、碎裂,发出刺耳的、连绵不绝的喧嚣。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住心底那片巨大的、名为“落榜”的寂静荒原,才能压住指尖那彻骨的冰凉,才能不去想那双短暂闯入视野、带着奇异专注的黑色眼睛。

摇吧。

青春在摇杯里,摇碎了冰块,也摇碎了一些别的什么。

只剩下机械的重复,和午高峰永无止境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