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甫过,嘉禾城外依山傍水的叶家庄,便被一张无边无际的雨网笼罩。
夜色如墨,巡夜家丁手中灯笼的微光,在回廊间摇曳不定,如同几点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残星。
叶安辗转难眠。
白日里父亲叶承风考校“流云剑法”第七式“云卷千峰”,他因分神檐下春燕,剑招滞涩,被父亲沉声呵斥。
那严厉的目光此刻仍在心头灼烧。
少年烦闷,索性披衣起身,轻若柳絮般翻出后窗。
湿冷的夜风裹挟着泥土与草木气息扑面,令他精神微振。
信步廊下,冰凉的雨丝拂面,他正神游于仗剑江湖的幻梦,脚下忽地一滑!
“哎哟!”
低呼声中,他扶住廊柱,目光却凝滞在青石板凹槽积水中——那水面映着微光,竟泛着诡异的暗褐!
血?!
寒意瞬间刺透骨髓。
叶安屏息贴紧廊柱阴影,目光如钩,锁住血水来处——通往前院仆役房的小径!
侧门虚掩,门缝透出摇曳火光,焦糊味混着雨腥钻入鼻腔。
心跳如擂鼓。
他凑近门缝,只一眼,浑身血液骤然冻结!
小院地上,横陈着老仆张伯与护院李三的尸身!
张伯头颅歪斜,身下血污在雨水中洇开狰狞图案。
李三背插短刃,刀柄微颤。
一旁翻倒的炭盆引燃柴垛,橘红火焰贪婪舔舐湿木,噼啪爆响,将满地猩红映照得触目惊心!
“嗬……”柴房阴影里传来濒死抽气。
叶安惊恐望去,只见一个黑衣人影正从阴影中抽出滴血短刀,刀下,是双目圆睁、向他藏身处徒然伸手的厨娘王婶!
王婶喉头咯咯作响,随即气绝。
黑衣人似有所感,蓦然转头!
面罩孔洞中,一双冰冷漠然、毫无人气的眼睛,如毒蛇般锁定叶安!
恐惧化作冰手,扼住咽喉,锢住双腿!
叶安僵立如偶,发不出声,挪不动步。
“何方宵小!
敢犯我叶家!”
一声惊雷般的怒吼裹挟沛然内力,从前院炸响!
父亲叶承风的声音!
惊怒如狂涛!
吼声劈碎冰封的恐惧!
“爹!
娘!
宁儿!”
叶安嘶声哭喊,疯魔般撞开侧门,跌撞扑向前院!
冲入前院刹那,家园己成炼狱。
厢房烈焰狂舞,浓烟蔽空。
地上,护卫教头赵刚、账房先生、小厮阿福……熟悉的躯体浸在血泊中,猩红溪流在青石板上蜿蜒。
正厅前空地,战况惨烈!
父亲叶承风青衫浴血,手中“秋水”长剑舞成一片寒光怒海——“云海怒涛”剑势汹涌,逼得围攻的五六名黑衣人连连后退,剑锋过处,血雨飞溅,己有两人毙命。
但敌手悍不畏死,配合诡谲,招招夺命。
战圈外,一魁梧黑衣人如山峙立,未出手,只一双冰眸锁定叶承风,阴寒威压弥散,连雨丝都似凝滞。
母亲林婉容未习高深武功,正被两名黑衣人缠斗,险象环生!
她鬓发散乱,嘴角溢血,手持夺来的齐眉短棍,棍法虽乱,却带着护犊母狼般的决绝,勉力支撑,目光焦灼望向丈夫战团。
“安儿!
别过来!
带宁儿走!”
林婉容瞥见叶安,惊骇欲绝,嘶声尖叫!
“娘!”
叶安目眦尽裂,抄起地上一柄单刀,狂吼着扑向围攻母亲的黑衣人!
脑中空白,唯余焚心怒焰!
他如疯虎般抡刀,朝着最近黑衣人后背狠劈而下!
那黑衣人猝不及防,刀锋深深嵌入左肩胛!
鲜血喷溅,染红叶安头脸!
“呃啊!”
黑衣人惨嚎踉跄。
林婉容抓住瞬息之机,短棍如电,戳中另一黑衣人咽喉!
喉骨碎裂声刺耳!
叶安力竭。
受伤黑衣人凶性大发,反手一刀,撕裂空气,首劈叶安面门!
“安儿!”
林婉容魂飞魄散,合身扑挡!
“贼子敢尔!”
怒喝如雷!
一道匹练剑光后发先至!
铛——!
金铁震鸣!
叶承风强行抽身格开致命一刀,虎口崩裂,空门大露!
魁梧首领眼中寒芒爆射!
动了!
快逾鬼魅!
前一瞬尚在丈外,下一瞬己欺近叶承风身侧!
一只戴漆黑皮手套的手掌,无声无息印向后心!
掌风阴寒刺骨,空气凝出淡淡白霜!
“承风!”
林婉容尖叫凄绝!
叶承风拧身回剑,仓促格挡!
砰——!
沉闷如击朽木!
霜掌结结实实印在左肩胛!
“噗——!”
叶承风如遭重击,鲜血狂喷,身体倒飞,重重撞上朱漆楠木廊柱!
柱裂!
人滑落,面如金纸,“秋水”脱手坠地。
左肩衣衫破碎,肌肤诡现青黑,寒气西溢,雨滴凝冰!
“爹——!”
叶安被热血溅面,父亲衰败气息如烙铁烫魂!
滔天悲怒轰然爆发!
他抓起沉重“秋水”,野兽般咆哮扑向首领:“我杀了你!”
“蝼蚁!”
首领轻蔑拂袖。
沛然阴寒劲风平地起!
叶安如撞玄冰巨墙,胸骨欲裂,鲜血狂喷,身体抛飞,砸中庭院假山!
碎石飞溅!
剧痛冰冷吞噬意识。
“安儿!”
林婉容泣血哀鸣。
模糊视线中,母亲被黑衣人阻拦,首领步步逼向垂死的父亲……更多鬼影在火光中穿梭补刀,翻箱倒柜……绝望冰封。
林婉容爆发出最后力量,撞开阻拦,扑到叶承风身边!
无视逼近的死神,她死死抓住叶安血污的手,将一枚冰冷坚硬之物塞入其掌心!
染血双唇凑近叶安耳畔,气息游丝,字字泣血:**“安儿…西湖…雷峰塔…下…找你…舅…公…”**她胸腔剧震,呕出鲜血,凝聚最后神魂,死死盯住儿子眼睛:**“活…下去!
莫…莫要…只知报仇…要…明白…”**话音未落,魁梧首领己至!
黑靴抬起,凝聚森然寒气,朝叶承风头颅踏下!
势若山崩!
“不——!!!”
叶安嘶吼裂魂!
林婉容眼中爆出最后光芒,合身扑护丈夫!
咔嚓——!!!
恐怖骨裂声撕裂雨夜!
母亲身躯软伏父亲身上,再无生息。
鲜血汩汩涌出,浸透青衫,在雨水中晕开深红。
时间凝固。
叶安无声哽咽,灵魂颤栗。
掌心紧攥之物——一枚沾满父母鲜血、毫不起眼的灰白玉扣。
母亲最后遗言——“要…明白…”——在混乱脑海中疯狂回旋,与父母叠尸血泊的景象交织,撕裂心智。
痛!
魂裂!
恨!
焚天!
怒!
蚀骨!
不能死!
爹娘换来的生机!
活下去!
报仇!
明白…什么?
首领冷瞥尸体,扫过碎石堆中气息奄奄的叶安,鼻嗤轻蔑。
“搜!
掘地三尺!
东西必须到手!”
金属刮擦般的声音下令。
恶鬼肆虐,翻砸劈砍声刺耳。
就是此刻!
求生本能与遗言注入的清鸣,如冰泉注入濒死之躯。
活下去!
叶安手指深抠碎石泥泞,残存内息依“踏雪无痕”心法流转:*身如飘絮,气若游丝,意守灵台,踏雪无痕…*潜能爆发!
他如壁虎贴地,借阴影火光,无声挪向后院高墙。
剧痛刺骨,雨水冰寒,鲜血上涌,父母惨状、玉扣触感、骨裂之声…反复切割意识。
不能停!
挪至墙下。
丈许高墙如天堑。
身后火光摇曳,人影逼近!
叶安喉发低吼,蛮力骤生!
手足并用,家传轻功提纵,笨拙却顽强翻过墙头!
砰!
身体摔落墙外泥泞,溅起污浊。
蜷缩颤抖,喘息带血。
墙内,叶家庄烈焰映红夜空,呼喝搜寻声隐约。
家…亡…爹…娘…宁儿…(心如刀绞)悲、恨、冷、弱…万蛇噬心。
他蜷缩泥泞,如弃兽濒死,唯咬齿抑泣。
掌心染血玉扣,硌入皮肉。
血仇见证,黑暗微光。
**“活下去…西湖雷峰…舅公…莫要只知报仇…要…明白…”**母亲遗言如风中残烛,摇曳于意识深渊。
活下去…为何?
报仇…仇在何方?
明白…何谓明白?
疑问如铅,压碎残心。
翻滚入浅坑,泥水浸透单衣,寒刺骨髓。
蜷缩贴地,如偎最后暖源。
雨水冲刷血泪泥污。
他艰难抬头,透过迷蒙雨幕,最后望向那吞噬一切的血色火光。
那火,烙印空洞燃恨之瞳,成血色图腾。
爹…娘…孩儿…铭记!
埋首冰冷泥泞,肩颤无声。
唯紧握玉扣之手,死白颤抖,昭示心焚天地之焰。
匹夫之怒,血夜点燃。
此恨不雪,誓不为人!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唯掌心玉扣冰冷,心口复仇烈焰滚烫,于死寂泥泞,证明一魂…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