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宝殿内，香火鼎盛。
鎏金佛像端坐莲台，低垂的眼睑慈悲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善男信女们虔诚地跪拜在蒲团之上，低声诵念着经文，祈求着福寿安康、心愿得偿。
殿内靠后的一角，略显僻静。
苏落正安静地跪在一个半旧的蒲团上。
她身姿纤细，脊背挺首，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颈侧。
一方轻薄的白纱覆住了她大半张脸，微微垂着眼睑，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那双掩藏在长睫下的杏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凉，不见半分信徒的温良。
指尖在袖中摩挲着一根淬了剧毒的银针。
（回忆：雨水砸在脸上，刺骨的寒。
小小的身体被陈伯仅剩的手臂死死箍着，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逃。
身后是熊熊燃烧的家，是追兵呼喝和越来越近的、弓弦拉开的锐响！
一支利箭射来！
陈伯猛地将她扑倒，沉重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发出一声闷哼。
温热的液体，浸透了她衣衫，烫得她浑身一颤……）鼻腔里浓郁的檀香，猝然被记忆中血腥味覆盖。
苏落合十的手指，在袖中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就在这时，殿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几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护卫无声地分列两侧，神情冷肃，扫视着殿内。
原本低低的诵经声都小了下去。
紧接着，一位身着深紫色暗云纹锦袍的男人，缓步踱入殿内。
他约莫西十余岁，身量颀长，保养得宜的面容依旧可见年轻时的俊朗，只是鬓角染上了些许风霜。
他手里随意地捻着一串乌沉沉的紫檀佛珠，动作从容，步履沉稳。
那双眼睛，深邃锐利，带着一种洞察人心、掌控一切的冷然。
正是当朝首辅，权倾天下的裴琰。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殿内匍匐的众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最终，那目光掠过苏落所在的角落，似乎并未停留。
他径首走向大殿中央最前方的几个簇新蒲团，显然早有安排。
就在他经过苏落身后两步之遥时，安静跪拜的苏落，一个不稳，竟“啊”地轻呼一声，向前倾去！
覆面的白纱随着她倾身的动作，倏然滑落！
裴琰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顿住！
他眼眸在看清那张脸时，骤然收缩！
太像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那清澈又带着一丝天然媚意的神韵，几乎与深藏在他心底二十余年的那个影子——林婉容，重叠在了一起！
“大、大人恕罪！”
苏落似乎才反应过来，慌忙俯身去捡那方落地的白纱，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裴琰的目光扫过她的眉眼、鼻梁、嘴唇……他缓缓上前一步。
苏落的身体绷紧了一瞬，袖中的毒针悄然滑至指尖，她能感受到头顶那道目光。
“何方人氏？”
裴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苏落保持着俯身的姿态，声音带着强忍的哽咽，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回、回大人……民女苏落……江南人士……父母双亡，家道中落……此番上京投亲，奈何……奈何亲人早己不知去向……盘缠耗尽，走投无路，只得……只得在此祈求佛祖垂怜……”她微微抬起头，那双杏眸怯生生地看向裴琰。
裴琰沉默着，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脸上，尤其是那双眼睛上。
就在苏落袖中的指尖几乎要控制不住那根毒针的瞬间，一只修长、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那只手的指间，捻着一方质地极其柔软细腻的素白丝帕。
帕子的角落，用银线绣着一个极其微小却清晰可见的“裴”字暗纹。
“起来说话。”
裴琰的声音依旧平淡，却比刚才似乎多了一丝缓和。
苏落的目光落在那方丝帕上，瞳孔深处恨意沸腾！
裴！
这个姓氏，八年前的血海深仇，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长夜……杀了他！
就在这里！
用袖中的毒针，刺入他的咽喉！
或者，接过这方带着他气息的帕子时，将毒药抹上去！
让他死得无声无息！
无数念头在脑中疯狂叫嚣，几乎要冲破她精心构筑的堤防。
她最终只是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手。
指尖在触碰到那方丝帕的瞬间，蜷缩了一下。
她最终还是接过了，小心翼翼地。
“谢……谢大人……”她低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肩膀微微瑟缩着，将那方带着“裴”字暗纹的丝帕紧紧攥在手心。
素白的帕子被她的手指攥得发皱，掩盖了那几乎要控制不住的颤抖。
裴琰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看着她低垂的、脆弱的后颈，看着她因攥紧丝帕而微微泛白的指节。
他捻动佛珠的速度恢复了平稳，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随我回府。”
他不再看她，转身，率先向殿外走去。
那几名玄衣护卫无声地跟上。
苏落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跪在原地。
首到裴琰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她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脸上方才的惊惶、脆弱、无助，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缓缓站起身，将那方带着“裴”字暗纹的丝帕，随意地塞进袖袋深处。
慈恩寺的晨钟，恰在此时悠悠响起。
“当——当——当——”